1919年生於河北省滄縣,卒於2001年。享年八十三歲。曾榮獲婦聯會新詩首獎、中國文藝協會首屆散文獎章、中央婦工會首屆文藝金質獎章、中山文藝獎散文獎。
我愛竹。
對竹,我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我覺得那竿竿挺直、最具神韻的竹子,是一枝枝的大筆,在天地之間,以青綠的顏色,寫出正、直的定義。
而一片片的竹葉,像是一隻隻綠色的鳥,是宋人詞句中的翠禽,小小尖尖的喙上,啣著的是永恆的春天。
在記憶中,我最珍愛的東西,是一隻以竹筒截成的小竹碗,是我五歲的時候,女傭自她家的竹林中為我撿了一段巨竹做成的。堅實、厚重,拿起來卻並不是沉甸甸的,竹節部分,看來如一條綠色的繩結,正好做了碗底部分,猶帶來竹林中清新的氣息,我常常以它裝盛井水,清澈的水,在淺碧的碗底蕩漾,印著我童年的圓面孔,使我的世界,湧現在綠竹之中。
但我深深的愛上竹子,還是在考入那所教會大學以後,在那遜清王府改建的典麗校舍的一角,有一座小教堂,旁邊的月亮門內,故意的不種樹,也不種花,只任著幾竿瘦竹搖曳著,極有倪雲林的畫意。雨天,我有意的拿著一把傘,偎近這幾竿綠竹,以充滿讚美的目光,看它枝枝葉葉無言而有力的抗拒著無情的風雨,表現出卓越、勁拔、一股強韌無比的生命力量。而在晚間,晴好的時候,我也愛看那竹葉的間隙裡,點點教堂內燈燭的輝光,那如一片月光之雨,灑落其上,正如朱自清一篇文中的那些金色的小橘子。
教堂中的頌歌、人影,更為這幾竿竹子增加了神秘的氣氛,幾個同學和我都自稱是「竹下客」,因為,在那裡往往一流連就是幾個小時。
天寒,儘管竹葉擎著的盡是霜雪,但不能改變竹竿的亭直,春夏,那綿密的絲雨,卻使這幾根竹現出更為明淨的綠,像是一枝枝碧玉的洞簫,蘊藏著最感人的音樂。
來到寶島上以後,最初我卜居中部,在那裡曾典下一棟小屋,只為了那屋上覆著的是一排別致的竹瓦,繞屋是短短的竹籬,使我更有機會親近我喜愛的竹子。
就在距那房屋不遠的水邊,一天我看到一大片竹子,是那樣的叢密,有如一堆綠色的焰火,一排排的竹竿,遠遠看來,更像是巨形笙簧,譜出一支動人的壯麗的歌,那大自然的心聲。
如今我的桌邊,一個長頸瓷瓶裡,是幾枝竹子,細細的竹枝,疏疏的葉片,給了我靈感與喜悅,回憶與夢想。那勁拔的竹枝,翻飛的葉片,是以多麼有力的筆觸描成的啊,何況,更以不凋的翠色。
那幾枝竹枝似在向我說:
「給我一首綠色的詩詞,渲染你的生活吧。」
又似在向我說:
「給你幾枝綠色的笛管。」
「贈你幾片青色的翎羽。」
幾根竹,翠綠,鮮活,畫出了過去及未來的歲月。如果我們是堅固而充滿信心的生活著,那幾根綠竹就是我們生命的象徵。
願綠竹,畫出了我們國人的身影─在世紀的風雨裡,我們─自由、民主、正義、真理的衛士─是不會彎下背脊的。
(選自《張秀亞全集》國家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