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屆星雲文學獎」在吉隆玻會展中心畫下完美句號。圖/普門雜誌提供
是誰,悄無聲息偷走了父親的睡眠?
夜裡,父親艱難的爬起身,坐上輪椅滑到廁所門口,將紅色的塑料椅推進廁所內,再用截肢後僅剩的左腳撐起身體,站立、挪步、借位、轉身、關門、倚牆,就著馬桶,開始他的浚洪大工程。每一個步驟彷若被預先嵌入了驅動方程式,瑣碎,卻馬虎不得。
廁所依附在房間外,日光燈恆常亮著。父親從鄉下搬來與我同住前,我便將它從蹲式改成坐式,洗臉盆的高度調低了,牙膏肥皂毛巾假牙水杯等都在隨手可取的範圍內,一切都計算清楚,無論盥洗如廁,迴身著衣,都遵照身障者的利便,坐著完成。
從房間到廁所,縱使轉個身便到,然而於父親而言卻好比登山克難,披荊斬棘,一路碰碰撞撞。我時常在淺淺的睡意中,藉由不同聲音的強弱、起伏、遠近,來辨認此時父親行經的路線和進行的動作。
從房間起始,輪椅先會撞上鐵床架,鏘!輪椅倒退,撞向木房門,砰!父親捻亮房間的燈,答!坐妥,輪椅後輪滑下陡斜的門檻,咚!剎車,然後父親調正輪椅方向,伸手抓起紅塑料椅,俯身使力推過去,嘎啦嘎啦!帶上門,碰!緊接著是持續椅子沉重的刺耳拖曳聲,那是父親連人帶椅慢慢用左腳挪移到馬桶的位置……
聲音,是一種生命存在的跡象,它好比蜿蜒蟻路,帶領我的耳朵遁入行進的隊伍,讓我輕易的找到父親的方位。有時聲音窸窣細微,我也都還銜接得到,從父親排尿到沖水之間,那不停閃爍的綠光,猶在我腦海的雷達屏幕中顯影,許久了,這一切都了然於心。倘若間中某些聲音不連貫了,譬如塑料椅像保齡球被滾滑出跑道;又或者,在那些已然被我定義、辨識成型的聲音之外橫空發出無法被描摹歸類的聲響,哪怕是短暫的一聲,我便得速速起身,下樓,在一片狼藉裡把摔跌成各種怪異姿勢的父親攙扶起來。
這樣的情形,偶或發生,我把它當成是:父親這顆大行星,在天體運行中倏忽失速,拋離了既定軌道,與其它星球盲撞在一塊了。
父親夜尿頻繁,每次起身,用數分鐘靜默的時間,等待。
等待一道涓涓細流。但我感覺這稀少尿液,不是經由他括約肌的收縮舒放間流釋出來的,倒像是遠古部落酋長跪地祈雨,喃喃地訴盡一切苦願悲情換回來的饋贈。
然逾古稀之年,父親原本如核桃般大小的前列腺,卻膨脹腫大成橄欖,儘管中西兩劑藥帖齊攻,也都壓不住這勢頭,徒手任它坐大,惡狠狠的推擠,堵住了尿液的出口,讓父親常常面對:尿意頻敲門,開門卻無人的窘境,起身如廁的次數雖頻,最後,都是無功而返。
後來父親乾脆無眠,孤身與馬桶對峙良久,打的是長久戰役。而水汛沓然,彈盡糧絕,最後勉強抖落稀罕幾滴,像是煙硝戰火中僥倖逃脫敵營的殘兵敗卒,潰不成軍,心頭一痠,老淚不禁潸潸流下。
於是乎,一夜好眠頓時成了絕響。直到最後,任由膀胱再怎麼充滯尿液、壅塞不適,身體如坐針氈,天地諸神也都聽不見他無助的祈求了。
父親飽漲的膀胱,像灌了水的汽球,以鐘擺的頻率懸盪在漫漫長夜裡。
而那一聲聲哀號,一次又一次斲斷我睡眠的航線。
於是,帶父親穿梭急診室已成了平常。每一次掛號,都是一輪艱辛的治水大工程。父親躺在床上,任由導尿管經由尿道深深插入膀胱,把一泡濁黃的尿液導流到透明塑料袋裡,五百毫升沉甸甸的濃縮尿液,摻雜了血絲,想必這痛,也是我無從體會的了。我在急診室外等候,看眾生在苦難前徬徨無助,奔走出入門裡門外。自動門開啟,有時平安,破涕為笑;自動門閤上,攜帶傷心和淚水。
疏浚完畢,領一袋腥膻的尿液和抗生素回家。路上父親維持一貫的沉默,他總是厭煩不耐,隨侍在側的尿袋像個明顯的恥辱標記,區分他與常人的相異處,限制了他的活動,且帶有一種輕蔑與嘲諷,時時提醒他:老之將至,器官逐漸凋零、萎靡無用。
翌日,父親便央求我把管子給拆下,原因無非是:為人子,無法苦父身體之苦。
如此輪迴重複,痛苦也沒有被消弭多少,蓋兜轉了一圈,我們還是會在某一個深夜裡,倉皇無奈的讓生命再去急診室掛號。
後來醫生建議,不如自備尿管,自行導尿,省卻舟車勞頓,舒緩經費之窘困。
一剎那間,彷彿醫生割讓轉移了治水工程合約,從此一根導尿管歸我管轄,當下心情雜錯,混淆著詫異與擔驚。我手握四十四公分長的導尿管端詳良久,恍恍然覺得生命將由此延伸至另一層陌生的畛域。
我記得,當我真正賦予管子意義的那一天,用肉眼逼視一個赤裸橫躺的父親時,道德倫理與責任義務也在我心底牴觸交戰,蓋因這麼多年來,父子倆從沒深談過幾句,疏離得像南北兩極,更遑論有如此親密的行為。此刻,疾病把我們緊緊栓綁成一個命運共同體,我走進父親的生命,窺見生命之本源,在同一個屋簷下歡喜悲戚。
我小心翼翼,凝神屏氣,彷彿穿針引線,把管子慢慢的塞進他的尿道口,隱隱背脊一陣冰涼,感覺另一個無形的管子也蛇竄進我的身體裡。只要過程中父親任何一個抽搐動作,都讓我膽顫飆汗。
深入,再深入。我一手握管,一手拿著尿壺,旋即看見溫熱的尿液從管子蛇行探出了頭,汩汩流出,當下悸動,久久無言。
昔時大禹治水,三過家門不入 ;而我魯鈍,生平無大志,不離家遠遊。
也許是吧,非得經歷這麼一樁,才能讓我學會對待一個老去的生命和真實的自己。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