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雜誌少女服飾，顏色青春，造型豐富，翩飛眼裡，不免遺憾：沒有女兒。

這麼想著，不由得楞呆。

媽媽也曾跟外婆、爸爸這樣說。連生三個兒子後，她抱著剛出世的我，既滿足又高興。爸爸回想：「伊真歡喜喔，講袂尬你裝乎水水。」確實，我穿過很多漂亮衣服，媽媽親手織、精心挑的，甚至請裁縫製作。

猜想，媽媽以將女兒「裝乎水水」來表達她的愛。那時媽媽將前後院種滿花木，每天煮桑葉茶 ；我上午讀幼稚園，下午在家吃著媽媽做的點心。媽媽在前院大樹下鋪蓆子，帶我睡午覺，醒後在蓆子上玩家家酒。

上小學後，學到借位減法，我沒弄懂，媽媽用小黑板慢慢講，日式大通鋪的榻榻米上，窗邊的女兒有媽媽陪伴。

但始終覺得媽媽嚴厲。夜半的爭吵，媽媽的哭鬧，讓原本甜美的夢，成為驚懼的魘魅，即使夜裡有燈，心中仍是漆黑。

幫著倒垃圾，畚箕不能拖在地上。「扣扣扣」的聲響，於我是有節奏的樂音，但在媽媽耳裡是噪音，沒教養才這樣喧囂。不可以吃人家給的飲食，即便鄰居媽媽再三招呼，媽媽要我不可嘴饞做「大面神」。跟同伴玩耍不能大聲，媽媽會斥罵！

「變相」，是斥罵中最刺耳的辭彙，聽到它，不自覺提防可能跟著來的處罰。難過與疼痛總一起湧現，是聽覺視覺與觸覺間的制約反應，就像看到媽媽抹胭脂就不安，預見可能的半夜爭吵。

「變相」，是一個扣搭，鎖住了我，一切舉止在這句斥罵後安靜收斂！

對我，她等待的是能分享她心事、體貼她苦痛的女兒嗎？能承襲她細膩、才情，又可分憂的女兒嗎 ？偏偏我內向遲鈍、軟弱愛哭。

我該以什麼「相」做媽媽的女兒呢？做一切媽媽希望我做的事，就是了吧。我以為孝順，不曾惹她發脾氣讓她煩心，但這是媽媽想要的女兒嗎？一個無法交代心事的女兒。

很多事，媽媽沒說，我沒問。

她的故事絕對精采，卻沒有讀者！當我扮演乖女兒時，她覺得我年紀不足以讀懂她生命裡的音符。當我編譜青春組曲時，已無暇也無心傾聽，媽媽的眼神追著我的背影，我亟想脫離她探照的範圍。她千盼萬盼的女兒，竟怕與她四目相接。

不曾有過忤逆，只是無聲無息的拉大距離；靜默，隔出母女間的生疏。

心裡，媽媽一直是大我三十二歲，監督我成長的人；我忘了媽媽也是女人，也會老！

如今，我一步步重踏媽媽生命的軌跡，如同模子印製出來的靈魂，我逐漸貼近媽媽的感覺。

生命的成住壞空在演繹，巧笑顧盼的青春少女，變成蒼老衰頹的佝僂女人，那是媽媽，也是我 ！活力與萎頓在眨眼間交替。

活著，是大學問。我在跟媽媽相同的心路歷程中學這門課，了解當年媽媽的起心動念，承受媽媽當年覺察的苦痛心傷。

給我生命的媽媽，也給我最深最多的愛，當我懂我感受到時，卻是因為死亡。

媽媽往生面容如沉睡，還隱約透出笑意。一切太匆促，我腦袋空洞的跟著師父跪拜，梵誦經懺的念佛聲穩住我的情緒，平靜後才細想，死亡是什麼？

肉體朽壞嗎？媽媽年近七十但沒有大病痛，行動自理無礙腦筋清醒。她的肉體還堪使用。

靈魂離去嗎？不，不再有意識知覺，若還維持心跳呼吸就仍活著。那麼，生命是指心跳呼吸嗎 ？停止呼吸、心跳的又是什麼力量？

媽媽的死亡既不掙扎也不痛苦，時候一到，就把肉體擱下、靈魂離去，像拔掉電力插頭這樣從容篤定，死亡，並不都可怕。

死亡並非消失。媽媽離世後，不斷出現在我腦子裡，時日愈久愈清晰。我讀著影像，悟透媽媽的溫柔：她用生命向我示現，引導我面對死亡，無須驚懼逃躲。

誦經禮佛，在莊嚴安詳的鐘磬木魚、輕靈和諧的人聲中，媽媽開啟我親近佛菩薩的因緣，是不是她把我託付佛菩薩，要我跟佛祖學習！

人生是苦，人身亦苦，死亡讓靈魂意識擺脫肉體桎梏，是不是就輕安舒適了呢？媽媽的遺容含笑閑閑，她的靈魂在歡喜嗎？又怎麼藉由肉身呈現呢？歡喜是因為全然放下了嗎？

不准我「變相」的媽媽，最終竟是用她的生命？我不著相，無相！

死亡，是大疑惑。思索媽媽的往生，讓我對死亡釋去猜忌，認真面對失去。

失也是得，失去媽媽的肉身，但無盡的思念幫我省察細微，找到媽媽的愛。

無生無死，無來無去，媽媽在，也不在。時間是篩子，濾去了過往的怨怪猜疑，我才認清那些事件，藏著的關心疼愛。而我對媽媽的愛，在感恩與思念裡化成佛號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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