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小陽國三，我是他的家教老師，他的父親早逝，最大的敵人是母親。

每次到小陽家，都讓我覺得窘迫難堪，他們母子常常為了一點小事起衝突，根本的原因是有一個男人對小陽的母親好，而她卻沒有像以前一樣，明確的拒絕。衝突的結尾，通常都是小陽用力甩上房門，然後撂下「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家」。

因此每次到了小陽家門口，只要沒聽見他們母子的爭執聲，我就會產生一種錯覺：那一天到了，小陽真的離家了。然而，錯覺終究是錯覺，之所以沒有爭執聲不過是因為今天的衝突提早結束，小陽把自己關在房裡生悶氣，而他的母親靜靜的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無聲的落淚。

那一夜，我到小陽家的時候，他們家出奇的安靜，連客廳的燈都沒開。我以為他們母子今天提早收工吵完了，但事實顯然不是這樣，他們家空蕩蕩的，不只沒有半個人，連大門都半掩著，沒有闔上。

我一時慌了，正想打電話找人時，小陽虛弱的聲音從陽台傳來。小陽愣愣的癱坐在陽台的一角，他似笑非笑的說，反過來了。

「什麼反過來了？」我問。

小陽說：「我媽媽離家出走了。」

隨後，我們都沉默了。那一刻，我才察覺到眼前這個癱坐在地上的男孩，跟那個靜靜坐在客廳裡無聲落淚的母親，兩人無助的眼神是多麼的神似。只不過平常我都被男孩的憤怒蒙蔽了。

我指著天上閃閃發亮的星星問小陽，你知道那是什麼星嗎？小陽抬起頭，看了一眼說，北斗七星。我搖搖頭，不對，你看到的是北斗七星，但我要你看的卻是包含北斗七星在內的大熊座。大熊座是我最喜歡的星座之一，之所以喜歡這個星座，純粹是因為大熊座的故事。

希臘神話裡，天神宙斯愛上了月神的侍女凱莉絲托，並且和她生下了一名男孩。宙斯的老婆知道了之後，大發雷霆，一氣之下把凱莉絲托變成一頭母熊，日日夜夜在林子裡晃蕩。凱莉絲托的兒子長大之後，成了一名出色的獵人。某次，獵人在林子裡打獵的時候，赫然發現前方有一頭母熊居然含情脈脈的朝他走來。獵人不知道眼前的母熊就是自己的母親，他本能的舉起長矛，眼看就要刺中母熊……

「你知道後來怎麼了嗎？」我問小陽。

「我猜隨後母熊一定會變回人類，緊接著獵人認出母親，從此母子團圓。」小陽說。

我搖搖頭：「正好相反，危急之際，宙斯出現，他把獵人變成小熊，小熊認出母熊，他們是以『熊』的樣貌團聚在一塊的，而不是『人』。」

「那有什麼差別嗎？」

「當然有，因為你的母親無法符合你的期望，於是只好把自己變成一頭像你一樣的熊。」

看著天頂永不分離的大熊座和一旁的小熊座，我知道小陽的母親不過是暫時去林子裡流浪，很快就會回來了，因為流浪不是她的目的，而是她的手段。她在等小陽，等小陽嗅出他們身上同類的味道，屆時他們才有可能真正的認同，並且團聚。

（本專欄每周二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