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生成績應該都不錯，大多數沒有落榜過，聽我說起當年考高中時距離最後一志願尚有一段不小的分數差距時，大家都說不可思議。

我念的國中在台北市來說算是不錯的，但當時北市只有八所公立高中，錄取率很低。有一部電影《國四英雄傳》就是描寫高中落榜生墮入補習地獄的可怕情狀，其實自有科舉以來，名落孫山就是讀書人的夢魘，「萬般皆下品」的文化中，落榜代表了被「刷掉」、被「淘汰」，被徹底的否定，代表了你是一個失敗者，人生的富貴功名從此遠去。現代人對落榜的恐懼，大概也有一部分來自歷史的澱積吧。

整個國中三年，我都奉行教育部的指示，不參加補習，不買參考書，只是讀課本而已，課本上的習題大都滾瓜爛熟，只是英文文法與數學不是頂好。從考場出來，家人問我考得如何，我回答說考得不錯，沒想到成績一出來，竟然差了「泰山高中」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分。沒有落榜過的人，絕難想像那時的震撼，先是一陣驚愕，然後是惶惑地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當時我的大姊在念台大，二姊在讀北一女，我這「不肖的么兒」可算是大大辱沒家風了，那一陣子，家裡的人都很怕別人問起我的考試問題。

確知落榜後，心裡莫名產生了一種很悠長的感覺，那個長夏，好像突然洞明了世事，突然要慎重地思考一下人生與未來這類本來遙不可及的問題。很多人失戀以後會變成哲學家，落榜這種深深的挫敗感，真的讓我幼←的心成長了一些，而且摔跤一次，就知道其實這種事也沒那麼可怕，對於人生好像更多了一些面對和嘗試的勇氣，「再無所懼」是上天給落榜生意外的禮物。

考不上學校，意謂著政府透過最公平的篩選，確定了自己程度不行，不是念書的料。不過我對念書還有一點興趣，家人也幫著我堅定信念，整個夏天東求西考，最後還是摸上了一所私立中學，於是上天給了我第二份禮物，那就是懂得珍惜。在一無所有的時候，才知「擁有」是多幸福的一件事，所以我也在那私校好好地讀了三年，中間雖然差一點留級，但也勉勉強強畢業了，直到現在，我還是對那所願意收留我的中學心懷感激，雖然他們那廚子做的菜是全世界最糟糕的。現在只要想到自己曾處於那走投無路的青少年歲月，便會對既有的一切滿足了起來。

「土地被侮辱，卻報以繁花。」

我萬萬沒想到，當年教育體系拒絕了我，如今我卻成為了教育體系中的一員，命運有時是很奇妙的。我慢慢明白，每一件事情的意義都是「心」去加諸其上的，將一件事看成是侮辱，那便會真的成為嚴厲的侮辱；倘將之視為養分，也許它便會真的成為養分。人生最公平的事，乃是無論身處何境，他都是一種活著，都只是一種活著；上榜是經驗一種存在，落榜也是經驗一種存在，兩者在經驗生命的意義上並無高低不同。而我體驗過落榜，也體驗過上榜，雖不敢說這就是「多彩多姿的人生」，但總算有了一些對比，明白了些別人不一定明白的況味，痛苦如潮水終會退遠，那永恆的潮聲在記憶裡總會化為長長的詩意。

現在的高中、大學錄取率高，落榜的人似乎少了，雖然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心想事成，不過我相信，還是有人為落榜這種事而深深痛苦著。反過來想，考試不過就是為了念書，而真有讀書的念頭，其實在哪裡念都是一樣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倘若我們是一滴嚮往清月的水滴，又何必因為沒有流到巨河廣泊而感到悲哀呢？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