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無數平淡的日子，不會存於恆常的記憶之中，但有些並不一定想記的事，卻久久難以忘懷。

民國五十四年，我來台北的第二年，賃屋居於台北東區的吳興街中段，新建的國民住宅後棟邊間。那時，台北的東區還是荒涼的郊野，租金比較便宜，對於我這樣一個以寫作為業的人而言，只要寧靜就好。我隔壁第三家，住的是一位海員的太太，她先生聽說是在遠洋郵輪上工作，整年都不回家，他太太整天都沉迷在麻將桌上，他們有一個五歲大的女兒，讀幼稚園小班，長得很清秀，跟她媽媽完全不一樣。她媽媽很肥胖，渾身鬆垮垮的，由於長打夜牌，眼泡有些浮腫，早上起來，去菜市買早點，兩隻不梳不洗的辮子，軟軟拖在肩膀上，活像兩根泡了水的油條。我熬夜寫稿，原也想去買早點的，卻不幸走在她的身後，隔上好幾步，那股嗆人的腦油味，就已經使我倒盡了胃口，那天的早餐，我也無心去吃了。

有一天，她媽媽像拎雞似的，把她拎到大門外的石級上，揪她的耳朵罵：「往後我打牌，不許妳站在後面多嘴多舌，指指點點，害得我輸錢。妳再不改，我打牌時，不許妳進門了！」她媽說完，栓大門，又坐上牌桌，嘩嘩啦啦的洗牌去了，留她坐在門外獨立啜泣。

我恰巧眼見這一幕，就過去問說：「小妹妹，妳究竟做了什麼事？惹媽媽生這麼大的氣？」她抽噎著說：「我們幼稚園老師，教我們認字，先從一數到十啦，我們老師說：『凡見到妳認識的數字，就要大聲念出來，念熟了就不會忘記了！』我媽抓起牌，我就後面做我的『識字練習』，我祇是在念五餅三隻，三條兩隻 ——我媽就打我一巴掌，把我拎出來了！」

「這麼說，就不能怪妳媽媽了……」我說：「打麻將，妳媽所抓的每張牌都是祕密，妳這一念叨，等於把妳媽手上的牌全都告訴了三家，妳進幼稚園，千萬不要把『識字練習』，安放在妳媽的麻將桌上，千萬不要講出牌上的數字，不要掀露妳媽媽持牌的根底，可以嗎？」

「嗯。」她點頭說：「我記住了！」

過後，她媽真的很少打罵她，只有一次，她媽又打過她兩耳光。並罰她獨坐門外喝西北風。我問她：「妳又怎麼了？」「我什麼也沒做。」她委屈的說：「我也沒講數字，只說了一句：『媽，妳的小雞放倒了……』她就打我兩巴掌，把我趕出來了！」我意會到她所說「小雞」，正是麻將牌上的一條，那一牌，她媽要胡的是「清一色」，雙龍抱柱，正差一張「一條」，她無心一句話，使對方把一條扣死，她的嘴就被她媽打腫了。我和她相處兩年多，當別的孩子在嬉鬧追逐時，她總孤伶伶呆坐在自家門口，像一朵孤寂的小花，她那張白幽幽的小臉，經常出現在我的夢中，只能默祝她此生無恙了！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