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雲大師來北京了,靜靜地,沒有太多的宣傳,只於二○一○ 年五月十日下午在中國美術館舉行「星雲大師一筆字書法展」新聞發布會作為迎接。可消息不脛而走,簡樸但隆重的發布會上人頭攢動。
星雲大師在海內外佛教界早已慈名遠播,不過普通民眾相對而言聽聞略少。他乃台灣佛光山的開山祖師,幾十年來在世界各地創設寺院道場二百餘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是禪門臨濟宗第四十八代傳人,對佛教不太熟悉的人或許對臨濟宗也不甚瞭解。南宋嚴羽《滄浪詩話》裡曾有這樣的比較:「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曆(唐代宗年號)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下也;學大曆以還之詩者……」。也就是說,在禪門傳下的五家七宗各支中,以臨濟宗覺悟最為透徹,所達境界最高,得道最上乘,就像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在中國古代詩歌中水準最高一樣。
新聞發布會上,星雲大師謙虛地說他的「一筆字」沒什麼可看的,但可以通過他的字看他的心。大師的心是怎樣的呢?我不敢憑簡短的會上那匆匆一瞥妄論,只能待日後慢慢體會。會議程序安排緊湊,我跟隨眾人匆忙的腳步,從樓上到樓下,從展廳旋即已出到美術館門外。一一握別的最後,星雲大師回轉了身向眾人揮手致意,此時,一縷晚春初夏的陽光從西方照來,柔柔地籠著大師的臉龐。兩相交融,如此的慈和,如此的溫暖,頓時令我心生一分寧靜和安然,似乎和高僧之間遙遠的距離和重重的屏障剎那間消弭而去。這一幕就這樣深深印在了我的腦海中。
第二天下午,星雲大師來到了中國藝術研究院,作主題為「中華傳統文化與和諧社會」的演講。講演中大師的一句話又觸動了我,他說:「『四大皆空』太高,應該『四大皆有』。」乍聞此言,我有些愕然,但細細品味,便有所覺悟,心領神會了。我知道大師的話裡包含著極為深刻豐富的哲理,但領會並非全因這寥寥數語,我是由此想到了他著的一本書———《六祖壇經講話》。
禪宗六祖惠能大師的《壇經》是佛學龐大典籍中的無上寶典,多年以前我便渴望通讀,可由於版本雜多,幾年來尋尋覓覓,始終未能找到合適讀本,直至一年前偶然的一個機會,一本名為《六祖壇經講話》的書映入眼簾,仔細看時,著者竟是「星雲大師」。由於我的恩師田青先生與星雲大師有多年的交往,先生曾多次談及星雲大師,故知大師乃台灣有名高僧,智慧過人。於是乎,我對此書平添了幾分親切感和信任感。因此決定一讀。
沒想到這一讀竟如一石驚起千層浪,甚至可說引發了我思想上一場大地震,完全改變了我對佛教的態度,以致改變了我的許多人生觀念。不少人學了佛遁入空門,我卻有點不同,反而對這個自己心裡長期以來逃避的現實世界熱愛起來,對一度厭倦的世俗社會再度燃起了熱情和信心。我發現,其實佛教是能夠給人生活以動力的。我的這些轉變都得益於星雲大師對佛法真諦深透理解後的淺易形象闡釋。也許,我以下的幾點感悟可以為「四大皆有」作一些注解。
一、禪與佛教的入世精神
什麼是禪?這個問題讓人頗費思量。古往今來,不知多少禪師僧眾為能參透這個問題廢寢忘食,熬白了鬚髮,甚至終生都無法參透其要義。
在閱讀《六祖壇經講話》過程中我也因之深陷囫圇。看著書中列舉的禪師們機鋒對答的種種公案,我茫無頭緒。儘管對每個公案,星雲大師都不惜筆墨,反覆講解和評點,我仍然無法理解究竟「禪」為何物。為什麼趙州禪師說「洗碗」是禪?為什麼睏了睡覺是禪?為什麼說一句「隨他去」是禪?為什麼星雲大師盛讚智通禪師開悟時說的「師姑原來是女人做的」絕妙,又為何妙在平常?為什麼星雲大師說禪是人間一朵花、一道光明,是幽默?
禪之深奧玄妙似乎非我能解。書將讀畢,我幾乎放棄了追尋「禪」之意義的想法。可就在我再次讀到洗碗、掃地、吃飯、睡覺就是禪的公案時,突然電光火石一般,我幾乎一下子全然明白了上面百思不得其解的那麼多「為什麼」,心底燦出會心的微笑,同時像智通禪師一般要興奮地跳起來大聲說:「我開悟了!」
儘管我還不能理解所有的公案,但我相信自己對「禪」已有了一定的感悟。我理解的禪就是平常心。洗碗掃地,稀鬆平常,但若能不以平常、卑微為恥,欣然從事,不嫌苦不怕髒,幹活時該鑽桌底就鑽桌底。這就是禪者的境界。推而廣之,學習也罷,工作也罷,做人也罷,該刻苦時須刻苦,樂在其中;該盡職時當盡職,不斤斤計較;該忍讓吃虧時能忍得,與人為善,這些就是禪理,其實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為人處世之正道。禪是一種心態。有了這種心態,學什麼都能專心,可以精進;做什麼都能盡力,能夠成就。
至於佛教是出世的還是入世的,也許有許多人像我之前一樣,認為佛教是看破紅塵之人皈依的所在,他們心中充滿了對現實世界的無奈、厭倦和絕望,心灰意冷,躲避在深山古寺中,不願與人世多有來往接觸。就連《簡明中國哲學通史》也認為:「佛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的思想是出世的」。
閱讀《六祖壇經講話》,我的觀點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不僅僅是因前述禪與我們生活關係密切,更在於佛教最高的理想 ——普度眾生。
佛陀當初千辛萬苦出家,為的是追求真理,然後說法度生。為此,佛陀生出了八萬四千法門,各種權巧方便,還應變出各種化身,現世人間,因人施法。這種精神,才是佛教的真精神。而那種只求個人解脫的,在佛教中只是小乘人,惟有完全覺悟解義,又能依佛法普度眾生的才是大乘境界。實際上,佛教是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業。佛不是高高在上空喊口號者,而是與眾生同甘共苦,現身說法的踐行者。因此,真正的佛活在人間。六祖大師一再強調的:「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更明確地告訴人們要佛向心中求,佛從人間覓。
可能,有更多的人傾向於如《簡明中國哲學通史》所說的:是惠能「把佛教由出世推向入世的方向」,「惠能禪學使佛教從否定人世間的一切,反過來肯定了人世間的一切。把宗教和日常生活結合起來,把神學問題轉化為社會問題。」
但根據《六祖壇經講話》引用的大量的佛教其他經典,我更傾向於認為惠能所闡發的佛法,正是佛陀的思想本意,無所謂發展,也無所謂轉向。正如惠能所說,其講說「無一字一義不合經文」。
所謂的佛其實就是品德好、能力強的人。佛教並非勸導人們輕生厭世,相反,從禪的義理,我們可以看到佛教要求我們完善自己,善待別人,善待萬事萬物,努力追求一種和諧美好的人生、社會。這種入世態度體現的難道不正是「四大皆有」的人間佛教思想嗎?
二、佛教是迷信嗎?
曾經,在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長期左右下,我和許多人一樣,認為宗教就是一種「迷信」,有些人更視之為精神鴉片,會毒害、欺騙人們,誘導大眾相信虛無縹緲之物。而不少宗教信仰者之所以投靠宗教,則或出於某種實用目的,或因人生遭遇了某種變故,使得他們將精神寄託於某些超乎自然力的精神象徵物,以求一種慰籍和解脫,這種人包括不少在家、出家的佛教徒。若對精神偶像的崇拜是盲目的,那麼說這些信仰者「迷信」也許並不為過。
但通過《六祖壇經講話》,我卻發現,佛教真正的理想並非要人們對佛頂禮膜拜,相反,佛教是極為徹底的反迷信論。
在佛教看來,世間萬象盡皆虛幻,無一實相。因為世間存在的各種事物和現象都是因緣和合而生,又都隨緣盡而散,故都有生長老死、成住壞空的規律。這樣,在各物出現前和消亡後,此物便是空有。因此,對於佛教而言,眾生萬物,包括天堂、地獄、佛、菩薩等盡同虛空。那麼,信佛者所信之「佛」,在佛教裡也是不存在的。既然如此,我們就將萬物放下,放下後不是什麼都沒有了嗎?那是否可以認為佛教裡宇宙的終極狀態是「空」或「無」呢?
沒想到,佛教棋高一著。六祖在《般若品》中說:「莫聞吾說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連對「空」的迷信在佛教中也是被反對的。因此可以說,佛教是不迷信任何有或無的極徹底的反迷信論。
佛教的要求乃:「外於相離相,內於空離空」。
乍一看來,這像是讓人無所適從,其實,佛教是讓人持有一種平常心態。它雖然告訴人們眾生萬物的虛幻,但並非無視於他們的存在,只是讓人們不要執著於這種暫時的存在,心理上應做到「於一切處而不住相」。
有人說佛教講求來世,讓人們安於現狀、不求進取和改變。這又是對佛教的片面理解,按惠能的話說,則是誹謗佛經。
六祖告訴我們,做人做鬼成佛成魔,不在來世,而在當下,在人間!當你身心俱暢,了無煩惱,感到幸福時,就在天堂;而當你一轉念,貪心驟起,瞋恨橫生,心煩意亂時,便入了地獄。難道是惠能篡改了佛經,曲解了佛理?正相反,無論是《壇經》原典中提到的其他經文,還是星雲大師《講話》中列舉的佛教典故和各類典籍,我們都可以看到,惠能繼承的恰恰正是佛陀釋迦牟尼的觀點和理念,而摒棄了「中國禪宗初祖至五祖延續的潛形山谷、肅然靜坐的宗風」,「使禪宗進一步通俗化、社會化,充分闡揚了佛陀的人間佛教思想」,「可以說是直承,自於佛陀的心法。」(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