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顆小星星底下寫詩,在一片
落葉的時間寫詩。在履歷表、病歷表,
跳跳蛋與離婚證書,在咖啡的苦,

在偷渡客與走私香菇。在夢裡醒來,
在陰暗裡,寫白晃晃的詩。滿載
火把與風,與燎原的鑽石廣告。
在甲蟲的時間,老樹的遠望。
在乩童的口味混合著血。在可憐的
小女孩,與一支正要燒完的火柴。
如此平均分配,每夢一百首,每首經歷
五億個地震,半個時代。
--隱匿:〈活著寫詩〉
愉悅地抄錄一首好詩,由於詩人是那淡水河口位於二樓書店的女主人;這首精緻的十一行詩在報紙副刊出現時,讀後忍不住剪貼、收藏於隨身筆記本裡,當夜回應一首十四行詩 :〈剪詩〉,發表在同家副刊上。活著寫詩?我的定義是因為愛詩所以必須活著,而且要活得更堅實,書寫更壯麗;不必理會是否有人用心讀詩,願意寫詩,就是生命最美麗的抵抗。
冬雨凜冽,近晚,悄然來到河口小鎮,三十年的我曾經著力以散文書寫淡水;更遙遠的青春少年時,單純就是為了看海,那時的小鎮寧謐靜好,輕緩潮汐,晨霧晚霞,舢舨如葉,彷彿十七世紀銅版畫裡的異國海角。荷蘭、西班牙、英國的城堡與領事館,清末的平房老街,長老教會的紅磚尖塔以及深巷裡的馬偕醫館……我曾自喻的「感情的圍城」而今已是昔夢。
二十二年前最後一班北淡線列車停駛後,淡水到台北市區的距離還是二十二公里,捷運開通後,只要打個盹,一份報紙未翻完,終點抵達。人潮比河口波浪還要洶湧!看紅毛城嗎?看祖師廟嗎?看老教堂嗎 ?似乎並非大多數外來遊客的選擇,更確切說,「食客」比「遊客」更為驚心動魄,但見舊街臨河,人手一支炸蝦串,唇舔冰淇淋,魚丸、肉包、阿給、鐵蛋、魚酥店家大排長龍,人聲喧嘩、摩肩擦踵。丘陵仰望,巨廈擁塞連雲,地產商誇張形容海景壯闊、觀音臥霞……淡水只見濁世悠幽。
曾經寧謐、靜好的河口小鎮之美,都成過往雲煙,如夢如昔。現實看待,自是難以約定淡水永遠維持最初的純淨,從淳樸村姑蛻變成時髦豔女乃是時代演進之必然,商家營生亦是收益為要,但遞換如今這般紊亂吵雜,誰之過?
捷運站快步走出,寒雨撲至,撐傘前奔猶若逃難,擠過人牆竟是艱難,避開左人的珍珠奶茶,側身右者的烤香腸,大嗓門招攬空氣槍打氣球換布偶,刺青貼紙以及腳底按摩,巨大的店招是李炳輝拿著手風琴尷尬地似笑非笑……我青春眷愛的戀人,何以被凌辱成這等庸俗不堪的狼狽?試圖突圍的我不悲哀卻感荒謬。
逃離喧囂的平地,終於上了二樓書店,終得寧靜。入門眼見女詩人低首伏案,腳旁裝滿書籍的紙箱上蜷曲著一隻慵懶的貓,見我入室忙起身招呼,書店男主人沉定於坐佛,頷首以禮,我說專程來買夫人詩集:《自由肉體》。他答:應該相送。我回以不可送,必須買;時人寫詩辛苦,出詩集更不易。付帳取書敬請女主人題簽為念,這才驚喜觸及右側以「詩角落」為主的書架皆是眾家詩集豐美在列;問及是否有中國前輩詩人簡體字原版選集?立即尋出人民文學版:《艾青詩選》,頓覺如獲至寶之悅。細尋片晌,亦購之鴻鴻最新詩集:《女孩馬利與壁拔少年》、羅智成題詩、捷克攝影大師Jan Reich映像集:《寂靜布拉格》。
冬寒在詩人鯨向海手跡題字的玻璃窗外隔離,滿街食客的喧嘩、雜亂暫時忘卻於二樓陽台外入夜逐黯的海色及對岸八里鄉的燈影蒼茫。書店請喝咖啡,香醇溫暖,如我心儀的詩集數冊置於書袋中;幾隻貓無聲來去我靜坐的陽台咖啡座下,蜷尾軟毛輕觸過我略為濕濡的絨褲下襬,靜靜看海,內心是詩的無限,溫柔。
我回程的捷運,輕翻著買到的詩集,心想,不該厭倦淡水,至少臨海水岸,有間充滿詩意、咖啡、海景的獨立書店名之:「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