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原來是這樣愛過的

卻也否認如塗改過的詩句

為你彈一些剛寫好的歌

順風時帶到遠地：

「曾經嚮往的一種自由像海岸線

可以隨時曲折改變；

曾經愛過的一個人

像燃燒最強也最快的火焰。」

———夏宇〈我們苦難的馬戲班〉

如果要遠行，應該帶一些什麼在行囊裡？

幾位同學定期送我他們自費編印的《海岸線》詩刊，這詩刊總讓我想到了夏宇的句子。詩刊裡面的詩都很好，編輯得也很用心，在一個華麗而頹廢的年代，詩刊樸素像清泉潺潺洗過我的心。許多年前，我在大度山上，身邊的一群朋友也曾這麼熱烈地擁抱文學，那樣的憧憬是我青春的最後一個驚歎號。

詩是世間少數真正值得花工夫去理解與記存的東西，它是超乎於事物本身價值之外的另一層存在意義。但我常在想，詩到底藏在於何處？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就像音樂吧，來自琴絃還是簫孔？來自於指上抑或氣噓？

曾經，我認為詩是藏在自然當中的，因為許多好詩都是山光水色，鳥語花香的。於是我試著在一朵素花、一棵老樹和窗外的一片遠山裡發現的詩。後來我又體會到，擾嚷塵世，未必沒有詩的存在，於是詩慢慢浮現、湧動在雨夜的霓虹、街角的電話亭、咖啡店裡寫在眼神中的憂戚或喜悅、舊社區天空裡零亂交錯的電線……。

爾後爾後，我又理解了原來書本裡寫的都是詩，除了本身是詩的形式的東西，那些倡談哲學的妙論、講述歷史的興亡、紅男綠女、物理機械、金魚飼養，瘦身指南……，仔細品味真有一番詩趣。放下書本，環顧生活，一杯氤氳的熱茶、一張陳舊的信箋、被遺忘的老歌、口味絕妙的菜色、晾在窗前的衣服，All kinds of everything remind me of you，若有所悟之時皆應長歎：詩在其中矣。

但我發現這些也都不是詩，對很多人來說，這一切都是很乏味的，類同嚼蠟。較諸於爭一時風頭勝負而欣欣然，或是窺名人隱私而既怒且笑，或活成油頭粉面、鮮衣怒馬的光燦生涯，去體驗平凡裡的況味而獲雋永之情不免太過繁冗沉悶。但當興趣僅只落在了事物本身的剎那快感，不免當下有所滿足，但旋即若有所失，從此只能日日徵逐，最後那靈澈的心竟而疲乏竟而殘破竟而死亡———且不自知。

所以詩是存活在心裡的東西，一如般若，當我們在心裡放進了「詩」這樣東西，剎那間便能掙脫現實之苦，那來自於必然的短暫、貧乏、厭膩與幻滅的苦。在詩裡，這些苦都昇華為一層記憶與感受，那於生命而言，就是自由，就是永恆了。

生命的樹上

凋了一枝花

謝落在我的懷裡

我輕輕的壓在心上

她接觸了我心中的音樂

化成小詩一朵

酖酖宗白華，1897-1986，小詩

讓我們心中從此充滿音樂吧！

能在年輕的心裡放入一種稱之為「詩」的東西，那無疑是相當甜美而幸福的。人生漫漫，帶著一顆詩心旅行才不寂寞，才能明白一些偶然的深意以及旅途的美好。每當我的信箱裡出現了新的詩刊，我便想起了很多昔日的夢，或許是我至今都還不斷做著的夢吧。在這個夢裡，生命充滿嚮往，卻也如此自由。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