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五年前寫過一本關於她自己的書《我的故事我的愛》，去年母親節，她對著圍繞身旁的兩子兩女說：「我很想知道你們對我的認識，明年你們每個人都要寫一本書，書名是『我的母親』。」我們四個兄弟姊妹面面相覷。母親很少要求我們，但是一出手就是大課題。寫篇文章沒問題，出一本書談何容易？

接著母親竟以身作則，開始寫一本《我的母親》的書。她的母親就是我的外婆丁施梅治，民國前一年出生於鹿港鎮，橫跨日本統治、中日戰爭、台灣光復與國民政府的時代，嫁入丁進士宅邸，成為教師之妻，生下四男六女，歷盡千辛萬苦，晚年終於得享清福，於一九九三年過世。

我對外婆的印象漸漸模糊了，只記得高中時曾經寄給她一張母親節卡片，寫道：「我有一位全世界最好的媽媽，因為我的媽媽也有一位全世界最好的媽媽。」外婆為此開心了好多年，常常對我提起，我有點羞慚，一輩子只做了這麼一件討好她的事而已，因為我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其實對外婆的認識很少，相處的機會也不多。

媽媽很快地把她對母親的記憶傾倒而出，每天早晨振筆直書，短短三個月寫成了三萬多字。又央請在美國的舅舅阿姨們都要寫一篇「我的母親」共襄盛舉。

我知道接著就是我義不容辭的事兒了，誰教我曾經是主編，五年前又為母親出版過自傳呢。

我慢慢讀著母親的文章，從外婆出生時寫起，到上學的快樂，失學的痛苦，荳蔻年華的嬌俏，初為人婦的艱辛，生養子女的困苦，無微不至的母愛，直到失去老伴後的晚年生活。媽媽是說故事的高手，藉由一個個生活中的小故事，串連出一個歷經滄桑的中國婦女的風貌。

外婆不再是外婆，她的面貌也不再模糊。在母親的描述下，栩栩如生地從書中走出來，她是天生麗質的鹿港女子，在時代輪轉的撥弄下，勇敢地接受一個又一個的挑戰，不向命運低頭，也不向貧窮投降，她千方百計為兒女們營造一個幸福的家庭。當我讀到她無論如何每年一定為十個孩子一一慶生，再苦也要變出麵線與紅蛋讓壽星獨享，真是泫然欲泣。那個時代其實也離我們不遠，但是一切與現今差距多麼大！

外婆走過那些年代，身心受過多少創傷，卻不曾怨天尤人，比起嬌慣的我來，她是多麼堅韌又柔軟慈悲。

我走訪依然健在的親友，閱讀鹿港丁家的研究，翻閱二姨嶺月的《聰明爸爸》、《老三甲的故事》等名著，盡可能地整理編寫母親的稿件，企圖反映出外婆和母親走過的年代。

彷彿我把外婆的人生重新梳理了一遍，瞭解了她，瞭解了母親，也更瞭解自己了。

感謝媽媽的毅力，寫下了外婆的故事，讓我們緬懷先人之餘，也審視了自己的人生。

（本專欄隔周二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