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年節。每回過年,總讓我心裡煩亂不堪,各種無聊的新聞話題,各種應酬與假期帶來的不便,都使我疲倦得無法面對。
除夕夜的那晚,鞭炮聲遠遠近近地傳來,我驀然想起一首遙遠的詩:
十九個教堂塔上的五十四個鐘響徹這個小鎮
這一年代乃像新浴之金陽轟轟然升起
而萎落了的一九五三年的小花
僅留香氣於我底箋上
這時,我愛寫一些往事了
一只蝸牛之想長翅膀
歪脖子石人之學習說謊
和一隻麻雀的含笑的死
與乎我把話梅核兒錯擲於金魚缸裏的事
———(鄭愁予〈除夕〉)
我曾深愛過這首詩,因為詩裡似乎寫出了一種兒時的感傷,孩提時代的感傷是永恆的青鳥,多麼幸福卻也無可重獲。能夠在這樣的夜裡重溫一個褪色的夢,淡淡地懷念著少年時的悸動,實是相當甜美的感覺。
我讀鄭愁予的年代甚早,大約十一、二歲左右吧,但一直到今天,還時常翻翻新潮文庫的《鄭愁予詩集》,當然此書已不再「新潮」,相對於當代各種詩的展演與突破,此集反而有一點古雅的況味。鄭愁予的詩大都脫離現實,但讀熟了之後,卻發現在人生的許多當下,會莫名地想起他的詩行,好像他在三、四十年前,便已經把我的心情寫了下來,然後一直默默等待我去印證那些感受。所以當生命走到了某個點上,便能會心於他預言般的詩句。如果說「寫實」是指能夠完整地臨摹一種剎那間的心境,並用文字意象呈現出來,那麼也可以說鄭愁予的詩其實是相當貼近現實的人生之歌吧!
日本作家芥川有句名言:「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那是他從書堆裡鑽出來,俯視現實人間的一種感傷心境。文學將瑣屑平庸的人生提煉為煥發的輝光,作品中的一行一句,無不隱含了更超越的生命理想,比起我們渾然不覺的日常生活,文學擁有了更多通向永恆的可能。因此我們在閱讀中,往往可以忘懷追求名利與錙銖必較的存活方式,進而得到心靈的澈悟與昇華。不過仔細想想我自己,大多數的時候只把文學、把詩當作一項工作,全心投入於剖析和研究,但終於文學裡的真善美一無所得;只有在極少的時刻,才透過文學或詩,觸動生命真相的覺悟。我實在是一個本末倒置的讀者。
因此近來我開始試著重讀許多熟悉的詩,說是「讀」,不過就是信手翻閱而已,沒有筆記也不畫重點,只是增加了掩卷沉思的時刻。在那些詩句裡,我發現了生命是如此微薄,但卻美得令人驚喜。就像現在,攤開在我面前的是:
而且,那時,我是一隻布穀
夢見春天不來,我久久沒有話說
———(鄭愁予〈小溪〉,1953)
啊!經過了那麼多的冬日,我昨天行過溪畔,好像已經遠遠聽見布穀聲了呢。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