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埔里的組合屋裡面,我聽見這樣的一個故事。
一個婦女帶著三個女兒住在埔里,地震那一夜,媽媽叫醒了三個睡夢中的女兒,自己卻在逃生過程中被倒下的房屋壓住背脊。三個女兒守在母親身邊無望的哭泣,她們沒有力量幫助母親脫困,四周也沒有人可以幫忙。母親自知求生無望,便要求驚恐的女兒聽她遺言,她開始交代大女兒要如何扶持兩個妹妹,兩個妹妹要如何聽話,將來如何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那是一個如何的場景?我無能想像!母親面對自己的死亡,面對年幼的孩子,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悲傷?而孩子即將目睹親人的死亡,那是一份什麼樣的沈重?我們的生命該如何承受。我的疑問沒有終結,那位被壓住的母親最後被救難人員救出,運送到震垮的埔里基督教醫院臨時搭建的救難所,共三位醫生看過她的傷勢後一致搖頭表示,很抱歉!我們不能救妳,因為救妳一個人,需要犧牲三個援救其他傷患的時間。醫生的考量自有其道理,但面對此事實的母女四人情何以堪?母女四人在那一刻又陷入無望的悲哀之中,母親重新對著哀傷的女兒再次交代遺言。突然一位醫生在一片哭聲中詢問了母親的情況,醫生點頭表示事實的確如此。這位醫生再次詢問,孩子的爸爸呢?母親回答幾年前意外過世了。醫生說,那妳怎麼能死呢?這三個年幼的孩子怎麼辦?一直堅強的母親在這個時候終於崩潰,嚎啕大哭說,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
這位母親後來終於獲救,但921地震兩年之後,我聽說她為了生計拖著殘廢的身子不停工作,並且希望在國中讀書的大女兒能輟學賺錢,供養兩個妹妹。大女兒學校的老師得知這處境,紛紛伸出援手,欲留住這位學生。但是這位母親堅持不接受任何人幫助,不想麻煩別人,她強忍著身體與心靈的痛楚,哭著堅持自己在這塊土地站起來。
這件事最後如何發展我不得而知,但我的內在有一番騷動,我很難過這位母親的堅持,我知道那樣一份堅持的背後,心靈積壓了多少的沈痾。而在經歷驚心動魄的恐懼,幾經生離死別邊緣的難堪之後,有誰能抒解這塊土地上,這些人心靈裡不為人看見的沈痾?
而這樣的故事在南投各處的組合屋裡,竟然俯拾皆是。
(第一屆玉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