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社會與文化似乎都存在著「理想母親」的原型,提供整個社群作為「抵抗外來,包容內在」的精神想像(雖然,「理想母親」可能是極端壓抑的)。蔡振南於〈母親的名字叫台灣〉高唱:「母親是山,母親是海……」,母親彷彿穩重如山,柔情無邊似海。因此,我們不免好奇,「理想母親」的概念如何形成?喬治.萊科夫於他的《女人、火與危險事物-範疇所揭示之心智的奧祕》一書中指出,社會通常會用一個「次範疇」(subcategory)來代表整個範疇,導致固有模式的「原型效應」。例如,「家庭主婦型母親」顯示了各個文化社會期望中的母親,因而變成「原型效應」,比「非家庭主婦型母親」更為典型。此外,語言的文化知識有時亦是按照「理想化」模式建立起來的,例如,理想的家居、伴侶、工作等。人類會按照理想化的情形作出判斷並制定目標,既之以完美的個體成員來理解整個大範疇,並試圖仿效這些完美的典型。
回頭看台灣,「理想的家庭型母親」同樣深存在人民的概念裡,甚至成為整個群集體潛意識裡的贖者。例如,台灣的文學作品─小說,詩,散文─不乏將「台灣」隱喻成「受難的母親」,遭受日本父親、中國父親的恐嚇、威嚇。但是這位苦難的母親,卻仍堅持毅立在那裡,保護她的子民。對於接受殖民經驗的族群而言,「受難卻仍包容的母親」幾乎成了文化意義上的信仰與依靠。美國黑人文學也有同樣的精神,哈林桂冠詩人Langston Hughes在他極為有名的一首詩〈黑人談及河流〉(The Negro Speaks of Rivers)中,寫下黑人命運的詩句:「當亞作拉林肯下至紐奧爾良,我聽到密西西比河的歌聲,我看見落日的餘暉下它的濁色之胸轉為金黃色」,女人的胸部已成為命運的隱喻,大地之母為她的子民展露了深沈的歷史色調。
然而,雖然流行文化、文學藝術都不約而同在召喚這樣的一個「原型母親」,而且想像這樣的一種母親的存在,整個社會對實際母親(真人!)的了解其實是非常粗淺而簡略的,也多僅停留在「原型母親」的理解裡。整個社會中的母親到底在想些什麼,也還是被化約在極端刻板的印象裡。問問自己,了解母親嗎?知道母親生命中發生過哪些插曲嗎?妳/你可能以為再也了解她不過了,還有什麼需要知道的呢?
兩年前,在「文學作品讀法」的班上,叫學生寫「阿母的故事」,許多學生一臉狐疑,下課跑來問我,母親的故事有什麼好寫的?說了一番道理,他們仍然無法預期從這次的寫作上得到任何的回饋。春假過後,每一個學生交出作業,回家後我迫不亟待要驗收學生的成果,有好幾位學生在後記上寫著感性的話語:「老師,藉由這次的作業,我夜冕和母親坐在床上長談,這是過去從未有的經驗,母親告訴我許多我未曾知悉的故事,原來母親走過那樣的年代……」「老師,我從不知母親痛苦的生命,也曾有過美麗的記憶……」「老師,原來我媽媽和我爸爸是那樣認識的……」,這些學生彷彿在一次不經意的偶然裡,發現了一些秘密,其中也有屬於他們自己的……。
惟有在真正了解母親之後,那一聲「媽媽請妳也保重」才是奔向天空的心靈之泉,枯乾的生命有福了!(《阿母的故事酖酖自序》,玉山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