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最喜歡早晨睜眼時看到母親梳理頭髮。那一頭從未遭遇過剪刀的頭髮,幾乎長可及地,所以她總是站在梳妝臺前梳理,沒法子坐著。一把梳子從頭頂往下緩緩地梳,還得用她的左手分段把捉著才能梳通。……….
  
近年來,母親的身體已大不如往昔,由於心臟機能衰退,不得不為她施行外科手術,將一個火柴盒大小的乾電池裝入她左胸口的表皮下。這是她有生以來首次接受過的開刀手術。她自己十分害怕,而我們大家更是憂慮不已。幸而,一切順利,經過一夜安眠之後,母親終於度過了難關。
  
數日,醫生已准許母親下床活動,以促進傷口癒合並恢復體力。可是,母親忽然變得十分軟弱,不再像是從前翼護著我們的那位大無畏的婦人了。她需要關懷,需要依賴,尤其頗不習慣裝入體內的那個乾電池,甚至不敢碰觸也不敢正視它。好潔成癖的她,竟因而拒絕特別護士為她淋浴。最後,只得由我出面說服,每隔一日,親自為她拭洗身體。起初,我們兩個人都有些忸怩不自在。母親一直嘀咕著:「怎麼好意思讓女兒洗澡吶!」我用不頂熟練的手,小心為她拭擦身子;沒想到,她竟然逐漸放鬆,終於柔順地任由我照料。我的手指遂不自覺地帶著一種母性的慈祥和溫柔,愛憐地為母親洗澡。我相信當我幼小的時候,母親一定也是這樣慈祥溫柔地替我沐浴過的。於是,我突然分辨不出親情的方向,彷彿眼前這位衰老的母親是我嬌愛的嬰兒。我的心裡瀰漫了高貴的母性之愛……
  
洗完澡後,換穿一身乾淨的衣服,母親覺得舒暢無比,更要求我為她梳理因久臥病床而致蓬亂的頭髮。我們拉了一把椅子到窗邊。從這裡可以眺望馬路對面的樓房,樓房之後有一排半被白雲遮掩的青山,青山之上是蔚藍的天空。從陰涼的冷氣房間觀覽初夏的外景是相當宜人的,尤其對剛剛沐浴過的身體,恐怕更有無限爽快的感覺吧!
  
起初,我們互相閒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不多久後,卻變成了我一個人的輕聲絮聒。母親是背對著我坐的,所以看不見她的臉。許是已經睏著了吧我想她大概是舒服地睏著了,像嬰兒沐浴後那樣……
  
噓!輕一點!我輕輕柔柔地替她梳理頭髮,依照幼時記憶中的那一套過程。不要驚動她,不要驚動她,好讓她就這樣坐著,舒舒服服地打一個盹兒吧!
(《遙遠》,洪範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