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本以為只是我出生的年代;一個微不足道的符號,今年突然不斷而且強烈的出現在各大媒體。中國大陸為建國一甲子大肆慶祝;台灣因國民政府遷台六十年,在政治經濟、文化……各層面作檢討、回顧並策勵;六十年,是中國人的血淚史,也是我個人悲喜交集的滄桑史。
父母倉惶來到海島,尋找遠離屠殺現場,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失去家鄉的土地、財產、親人、工作、語言,成為龍應台筆下的「難民」;戰後嬰兒潮誕生的孩子,雖然逃過浩劫,卻要面臨經濟蕭條,物資艱困的苦難。
花蓮大地震那年,弟弟剛滿月,媽媽一手抱他,另一邊腋下挾著三歲的我,逃出崩塌的日式房子,天搖地動,逼使她摔倒在一片甘蔗田中;後來爸爸調職恆春,超級颱風又接踵而至,老舊簡陋的屋瓦幾乎一掃而空,雨水直直落在臉盆、水桶,叮叮咚咚,全家人瑟縮在一張竹床上。
爸爸教書,理當生活安定,卻因為政治因素,處處受人排擠,白色恐怖下,流離搬遷;坐在火車上吃一顆白煮蛋就是大餐。幼小的我,不知道下一站在哪裡,又能停靠多久。
在北斗算是安定,一住三十年。最先分配到一間十幾坪的房子,四口之家還算勉強,未幾,後面搭建了三張榻榻米大的小房間,滾動我初始的夢想;貼在窗口往外窺伺,總覺得黑影中有什麼蠢動,隨時會從甘蔗田殺出來。
隔壁李主任家就艱難多了,一家七張嘴,我家的泡菜,一盤盤從籬笆上頭遞過去,偶爾包個餃子、烙張餅,就算是打牙祭。在家鄉原本是少奶奶的媽媽們,柴米油鹽挑得辛苦。
後來我們換到有庭院的宿舍,媽媽做家庭代工縫合毛衣,爸爸在空地遍植果樹,享受了短暫卻安逸的清平時光。
一九七一年,西式洋房宿舍落成,命名為文苑新村,對不必再躲警報的上一代人,是奢侈的幸福。在這裡,他們逐一凋零,受盡折騰,備嘗顛簸的一生,像小水滴無聲落入大海,相忘於時代洪流。
走過戒嚴,台灣的天空雷聲隆隆,人人都想當家,各種走音的交響曲令人躁動不安,這大概就是民主吧!只要上個世紀的災難,不要在這個世紀重演,什麼都能接受。
一九四九以後的人生,錯落在偏安的歷史邊緣,新舊交替、東西交流,熱鬧又孤獨;我從周璇的〈月圓花好〉唱到凌波的〈訪英台〉,再唱到楊宗緯的〈回憶沙漠〉,生命曾經逐漸膨大,如今正逐漸縮小,站在一甲子的盡頭回首凝望,凝得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