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因為整理書箱,偶然翻出從前搜集的郁達夫遺作一束,其中有詩,有遊記,有隨筆,有雜感。以年代來說,大多數都是在星洲的一家報紙主持副刊編務時所寫的東西,是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一年這一時期寫的占最多數。
郁達夫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抵星洲,居留星洲時,寫作也最勤,幾乎每星期都有二、三篇文章發表。有時副刊登不下,則在新聞版上闢欄發表,一篇很出色的散文〈郭泰祺訪問記〉就是登在新聞版上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一場戰火,簡直把什麼都燒精光了。可是現在為了這些遺稿,也就不免會想起這位去世十多年的、詩人氣質很重的郁達夫和他的往事來了。
記得是一九二九年,我還在上海暨大念書,在初秋的一個星期天,我到真茹揚家木橋去探訪汪靜之先生,就在那裡初次見到郁達夫先生。那天恰是汪詩人的詩集《寂寞的國》出版了,他堅留我和達夫在他家裡吃飯,借作慶祝。
我還記得當時我們談了不少的關於詩歌的問題。汪靜之極力主張揚棄舊詩,以《蕙的風》一卷蜚聲文壇的詩人———尤其是他那首「一步一回頭,瞟我的意中人」膾炙人口的小詩,有這樣的主張是難怪的。可是郁達夫卻表示了他相反的意見,他表示他對舊詩較有興趣,同時還表示了他不會寫新詩,即使寫了也不會寫得出色。他還說他曾試用新詩譯過幾首薄命詩人道生的詩詞,覺得不妙。
當時,他給我的印象,就是說話那麼坦率,那麼誠懇。他那時剪著平頂頭,穿著藍布罩衫,樣子是顯得那麼質樸,那麼親切和那麼土氣。
「你喜不喜歡寫詩?」他忽然轉問我說。
「高興時偶然也寫寫。」我說。
「你喜歡新詩呢還是舊詩呢?」他說。
「他新詩寫得不錯,南洋地方色彩寫得很濃厚,舊詩他也寫的。」汪靜之突然插嘴說。
「那好極了。」他說,「可是你將來不能單靠寫詩生活的!王獨清就寫了一輩子的詩,卻苦得要命!他的詩,一行要賣三塊錢稿費呢!」
「其實,文學家是做不得的。」汪靜之說,「如果要做文學家,那准會餓死!」說著大家還哈哈地笑了一陣!
「你可以念兩首舊詩嗎?」達夫對我說。
我當即背抄二首描寫南洋風光的〈竹枝詞〉給他。
「啊,你的詩寫得很新鮮!」他看了我給他抄出來的〈竹枝詞〉說。(不過,『榴槤』和『娘惹』這名詞是說什麼的?」
我當即給他一一解釋了。
「啊,南洋這地方,有意思極了,真是有機會非去走走不可。」達夫說。
「汪馥泉也在南洋編過報。」汪靜之說,「像我們這種人老遠跑到南洋去發不了財,實在沒有什麼意思!」
汪詩人原來就是最講現實的,一腦子都是黃金夢。達夫並不以為然。他說史蒂文生的晚年就在太平洋一個小島上度過的,他在那裡就寫了不少非常有意義的作品。
達夫先生畢竟是詩人氣質很重的人,他的詩會寫得那麼飄逸,可見並非無因的。(上)(廣西師範大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