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娶了新妻子，不出一年，果然生了個男孩，那三個沒媽的女兒處境越來越可憐，後母趁丈夫出外做生意，百般虐待這三個小女孩，挨餓受凍的還不許彈琴不許唱歌，三姊妹想念母親，連續著一個一個的死去。

爸爸回來責問後母：「我的女兒們呢？」那女人說：「沒走遠！」然後把他帶到一棵大樹旁邊說：「就在這地下呢。」到了這個起步，爸爸雖然想念女兒，也沒有辦法叫她們死而復生。

「後來呢？」

「後來爸爸把她們的琴掛在那棵大樹上，永遠陪伴著她們，不久，地上長出三棵小草，開出三朵小花兒來。」

聽故事的孩子們不太滿意，所以還問「後來呢？」講故事的年輕母親最會加油加醋在老套的故事裡。她想了一會兒說：「後來有一個白鬍子老頭，在月亮最圓的夜裡，走過那棵大樹，看見地上的三棵小花，變成三個三寸半高的小人兒，又會彈又會唱的。」

那講故事的年輕母親，正是我的母親。她的神情，她的聲音，融入「又會彈又會唱」六個字裡，變為有感情、有畫面、有想像的整體，孩子們有的長吁一口氣回房睡覺，有的跟我一樣，悄悄抹去眼角帶笑的淚痕。

寥寥的六個字「又會彈又會唱」，引起了我許多想像，許多感動，後來我才知道，母親講的這六個字就是六顆文學的種子，在那樣早的歲月，便深植在我的心田裡。

從此，我心田的土壤便有了變化。種子要發芽，要水份、要日光，其來源是無止境的渴望讀書，以「胡思亂想」為樂，以觀人行動為有趣。

從此，對於小小的事情開始留意，越留意，心中越有幸福的感動。看見布店小伙計大冬天凍紅了鼻子，肩上扛著五顏六色的幾疋布，走向買主家裡；聽見父親騎馬的馬蹄聲尋找回家的路；老貓輕輕地叼著小貓脖子上的鬆皮，遷往孩子們找不到的安全地方；甚或母親烙的餅，快熟時竟先鼓起來了，這許許多多小事，都可以問「後來呢？」

太多的答案，太多的想像，太多的情感。

於是我想擁有一棵自己的樹，安放它們。最方便的是把母親故事裡的樹連同那三朵小花據為己有，使它成為一棵特別的樹，庇護著所有的花草。每片樹葉都藏著我的所想、所夢，荒謬的、美麗的、流淚的、臉紅的、可笑的，讓這些東西在裡面行「光合作用」，永遠青綠，隨時摘取。

它是一棵特別的樹，枝條無限伸展，能夠把我的好聽、難聽的歌送到天上。我可以隨便爬上去，看葉子花朵果實的生長，枝條掉落留下的疤痕。

我喜歡坐在樹下往下看。看孩子們又玩又打架；看父親們口袋裡揣著糖果、花生加快腳步回家去。

這棵特別的樹會變。不單是樹葉會變色，果實也隨我的心願而變，要蘋果就結蘋果，要桃子就結桃子。我請三朵小花教這棵樹彈唱。

這樣的一棵好樹，無疑會繁殖很多，我要把它們栽種哪裡呢？於是我想擁有一座山，自己的山，小山就行。不像愚公那樣把門口的山移走，我要將我的山搬到門前來，不，搬到我的心裡。它是我的一部分，我是它的一部分。然後把我的樹栽滿山坡，山坡上開遍小花。小小動物來聞花香，小小鳥兒在樹上唱歌。也有涓涓泉水，有時候一隻花鹿來喝水，有時候好幾隻。

我可以採一枝蘆葦做笛，拔一棵野菜嘗它的酸，聽蟋蟀說「秋天的話」。

這山是我的寶庫。它鎖著我失去的、想要的、得到的、想創造的，我的童年以及現在和未來的時光。

這山也有情有義。任我摘取它的所有。慷慨地贈我以山中小屋，冬日的火爐。我在裡面讀、寫、看、聽，為所欲為地享受山的情意。我雖不斷地向它索取，也不斷的為它堆積滋養，做為回報。

這山還溫柔地關懷我。當我孤獨，它竟然吃力地跑到外面來，與我對坐，如同李白的敬亭山，相互無厭的看。

突然間，它會拋給我童年時丟失的，上面有許多齒痕的鉛筆。於是我用它寫我的快樂童年，也許這山一時興奮起來，天搖地動的唱一首「山歌」，於是我想起另外一首歌，是一首天搖地動的軍歌，那些身經百戰的兵士，一面行走一面唱的：「黃族應享黃海權，亞人應種亞洲田……一，二，三，四！」不知不覺震動得我淚流滿面。於是我寫小小的兒歌和故事。這山看我寫得呆板，便偶爾扔給我一兩個閃亮的鈕扣，讓我綴在小小兒歌和故事的背心上。

這樹這山皆由母親給我「又會彈又會唱」的文學種子而來，所以它們是會彈唱的樹和山。

你有這樣的樹嗎？

你有這樣的山嗎？

你想有就有。

我有，但我仍在向它學習彈唱。

──一九九八年九月寫於美國新澤西州客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