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老的認識，是隨年齡際遇一步一步體驗來的。年少時覺得老病死為一體，距離我很遙遠，有一種無知的淡漠。

稍長發現棺材裡裝的死者不一定是老人，而且死亡是單程旅行，永遠無法回航，在心裡蒙上莫名的恐懼。

幾番風雨過後，我也步入一片昏黃，每個日子認真走過，不論是一頁甜蜜的回憶，或是一個傷心的夢，都在心裡烙下深痕，此時對老反倒有一份親切感。

其實老並不十分可怕，可怕的是來不及老，生命就結束；可怕的是生理已老，心理還沒準備好就被死神召喚；可怕的是尚有許多未了願，空留餘恨；更可怕的是又老又病又窮又拖又無親人，那才真叫淒慘。　

我是三十四歲那年開始盼望老年早點降臨的。我很清楚的記得。

那年冬天，我帶了幾件衣裳和書本，牽著孩子告別婚姻，雖然勇敢的做了決定，但今生已休，他生未卜，一顆心悽悽惶惶。

婚姻生活中共有的財產我分文未取；贍養費，想都沒想過。靠的是娘家媽媽收容我；靠的是有孩子做精神支柱；靠的是一份微薄但固定的收入；靠的是不可知的未來。我在等待，等待歲月給我答案。

等待是這麼漫長，倘若生命是張稿紙，我要如何逐頁編寫呢？

我重返校園再當學生，用功程度媲美大學聯考。

我用心教導學生，溫柔傾聽。

我到校外演講、參加研習、帶升學班、訓練學生語文競賽。

這些機會可磨練毅力，激發潛能，那些年我真學會不少人生課題。儘管淚水在心裡飛，我也要帶著微笑；儘管心被灼傷，我的外表仍要完好。每個晨昏，感恩上蒼又讓我平安渡過。穿越馬路更小心翼翼，因為孩子需要照顧。還要睜大眼睛看，看命運到底在開什麼玩笑。要保護好身體等，等一個黃昏時才可能會給的答案。

日子在有些苦澀、有些甘甜中悠悠前行，終於走到職場盡頭。退休後展開一趟豐富的學習之旅，其中收穫最大的是筆耕心田。作品不多，但字字句句都是至情，我把它們放入記憶的陶甕，盛裝今生的歡笑夢想與哀傷。在時光的醞釀下，年少的故事變成芳醇老酒，黃昏來臨，走進回憶閱讀前塵，無一不是美麗。

我仍然在等待答案，只是有點懷疑，答案對我真那麼重要嗎？

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在公祭場合幾乎不敢相認，我見君已老，料君見我亦如是，總有幾分感慨。這個年紀的身體零件正逐漸故障，還能使用的也都需要整修。老友閒談，提供養身祕笈，研擬與病痛和平共存的良方，成為談話的重要內容。

身體各項功能，只要在藥物控制下還能正常運作，都要感恩。至於逐年膨脹的寬衣，和全都下垂鬆弛的肌膚，令人怎麼也聯想不起年輕時的輕盈風韻，早已經不著於心。

不需為君留長髮，不需為君瘦蠻腰，那張臉只要不太嚇人就好，老友素面相見反而輕鬆自在。

對兒子我盡心教養，渡過坎坷童年後已平順長大，成家立業，服務人群。我不望子成龍，他也沒給社會添麻煩，堪慰我心。至於什麼叫成就，因人而定，互相不給壓力，歡喜自在就好。

我以身作則，對父母盡孝，完成為人子女的責任，我的兒女是否對我回饋，不是我能預期掌控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不敢奢求。每個人認知不同，表達方式也各異，但都得承擔自己行為的果報，我已提供一葦接引，就看他們是否願意航渡。

有空閒有體力的話，我就出去走走，長程旅行，短程漫步，都可以。不用攜伴，獨與天地往來，視野開闊，腳步和緩，最是愜意。成員再多靈魂都是寂寞的，反正從來也沒有一個人真正懂過別人。獨自欣賞花開花落，不必感傷，與秋光共舞，從容打烊，黃昏多好！

更不用帶書，大自然就是最好的教材，頭殼裡面裝了一部電腦，隨時可輸入、存檔、列印，多方便！

我們這群三年級的人，不但歷經親人長輩的老病死亡，抬頭也可見自己的大限不遠，要以平常心接受無常和不圓滿，寫遺囑、簽器官捐贈卡都該規畫，不必忌諱。
我靠薪水度日，不擅理財，省吃儉用，幾十年下來也薄有積蓄。這一生得之於人甚多，能有一點餘力回饋社會人情的，我都聊表心意。錢財生不帶來，死乃安排，慚愧！

很早以前我就想為別人做點什麼事，我想最簡便的方法是捐血，卻老是身體不好，檢驗後得知原來我有地中海貧血症，只得打消此念。我認養家扶中心的孩子近三十年，這不過略盡棉薄之力而已，哪夠。我想當義工，卻還有俗務纏身。終於在一個機緣下我簽了大體和器官捐贈，在黃昏時刻，把生命的熱情做最自主最徹底的奉獻，一顆擺蕩的心才找到定位。

人世纏擾都是愛情與親情繁衍出來的，到了人生的黃昏時期，美人遲暮，將軍白髮，已沒有本錢彈婚外的樂章。婚內的愛情，則已轉化為親情，進入穩定期。父母子女偶有的衝突，也因雙方年齡滋長，圓融成要求不多的室友，或朋友關係。不論哪種情，都能琴瑟和鳴，不再變調，親情愛情的糾葛往身後一拋，真覺得天寬地闊。

慶幸這段等待的歲月，我認真書寫生命，就算不精采，至少也努力過，感動過。
漸漸地，我似乎遺忘了等待，答案卻在此刻現出端倪。

當初意氣風發的勝利者，現在失去的遠大於獲得的；而曾經失去一切的人，如今卻行囊滿載。人生啊人生，得失豈在一時！

年輕時候怎麼也雲淡風輕不起來，走入黃昏後回顧生命歷程，慢慢領悟到上天自有巧妙安排，讓人得不致全得，失未必全失，加加減減，公平無怨尤。只要掌穩舵兒往前行，歲月真能無驚。

證得菩提時，答案，答案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