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為明、清兩代都城,我到一九九七年五月下旬才首度登臨。同行者皆文藝界人士,領隊是文建會二處處長、書法家陳坤一。
出發前一周還不能確定能否成行,因聯合報社長張作錦告知,六月一日將正式布達,由我接任副刊主任。「能不能不在這個時候請假?」他問。我說:「這一趟走訪北京、西安從沒去過的兩座名城,訪問團層次不低,機會難得。而且已聯絡了大陸作家蕭乾、從維熙、沈昌文等人。」他說:「那就縮短行程,提早幾天回來。」我於是提早三天脫隊,趕回台北,接下←弦主持了二十年的聯合報副刊編務。
當年副刊組執編的版面,除聯合報副刊、讀書人周報,還有北美《世界日報》副刊與小說連載版、泰國《世界日報》副刊及小說連載版。一九九七年,報紙的黃金時代雖已不再,但大報還有七八十萬份的銷路,文化品味仍然是媒體在意的標準,新聞工作者第四權的使命並未放棄。那時,平面媒體主要的衝擊來自二十四小時播映的有線電視,及日益普及的電腦網路傳輸。直到二○○三年夏天《蘋果日報》攻陷台灣市場,台灣的報紙競相效顰,從價值取向轉為娛樂取向,變新聞主體意義為感官刺激,浮風淺尚勢不可擋,文字閱讀的黃金時代始加速淪落,一去不返。
「除繼續堅持精緻的語彙系統,副刊還能怎麼變?再變是得還是失?」這是一九九七年一月我在「世界中文報紙副刊學術研討會」,發表論文的核心思考。關於報紙邊緣化以及此消彼長的問題,另文申說,此處先說北京之行。
北京,我遙想的是紫禁城與八達嶺長城,及至親臨古蹟,只感到風煙蒼茫,時間的塵屑嗆鼻,並沒有留下誌念的詩文。但往訪蕭乾先生的印象卻很鮮明,記事本留有一段註記。
蕭乾,一九一○年生。二次大戰時為極少數深入歐洲戰場的中國記者,戰後婉拒劍橋大學聘約,毅然回國效力。我拜謁這年他已八十七歲,因心肌梗塞及腎臟病於北京醫院療養中。北京文友傅光明領路,陳信元、彭鏡禧和我四人,帶上一束玫瑰花、一盒烏骨雞精、兩顆哈蜜瓜當小禮。蕭老住院三個月接近康復了;胸前仍貼著紗布,繫一枚監控脈搏的儀器,身體半坐起,斜靠床頭,笑咪咪像一尊彌勒佛。我望著這位傳說中的文學與新聞採訪前輩,敬慕而親切。
他的床頭擺了一冊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刊物《當代》,這一期正連載當過中國文化部長的作家王蒙的長篇小說《躊躇的季節》。蕭老讀得很仔細,他說藝術性不算高,但其中一些資料,表現一九五○、六○年代社會面貌,逼真、幽默、深刻。書上頗多鋼筆字眉批,我順手翻了幾頁,看到「寫作的人是最可憐的」、「詩詩詩,有什麼了不起」……。五○、六○年代,蕭乾曾被打為大右派,遭批鬥,被迫停筆二十餘年,這些眉批,不像讀書心得,倒像是身世慨嘆啊!臨別,蕭老題簽《點滴人生》贈我。「可得活得像個樣兒!」扉頁有這樣一句。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