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拎著垃圾袋往外走，一逕坐在電視前不動的老爹，忙不迭地喊著：「記著，到信箱看看，有沒有你姑姑的來信！」

現在不管誰出門，老爹不再叮嚀「早點回來。」而是「到信箱看看！」他的生活好像就剩下這件事，成天唸叨著。

他自己也是，一天裡不知道要來來回回多少次，去開那個寂寞的信箱，看在眼裡，叫人又心疼又生氣！

好幾次半夜裡偷偷起床，無聊的模仿著姑姑的語氣給老爹寫信，可怎麼看總覺得不像，我連自己都騙不了，更甭想騙闖過大江南北的老爹爹！

我的祖籍是河南，可打小就不主動告訴別人：我是河南人。

在學校裡，老師調查籍貫時，我永遠是絕對少數。

下了課，同學們熱絡的以方言聊天，我是鴨子聽雷，偶爾學著說上一兩句吧，總會引來哄堂大笑。

上公民課時，老師旁徵博引的解釋著親戚間的稱呼、彼此的關係時，我可始終沒弄明白過。直到自己有了家，我的孩子有了阿姨、有了舅舅、叔叔、伯伯，當年懵懵懂懂的親屬篇才算上完。

家裡最有權威的人，除了老爹、老媽，就沒有別的人了。在成長的路上，我始終沒機會喊一聲：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尤其是寒假剛過完，同學們比著壓歲錢的多寡時，寒傖的不是爹娘給的壓歲錢，也不是老媽連夜用舊衣服改製的新衣，而是她們生活裡，自自然然就擁有的那份親情──全家老少圍爐的歡樂景象──心底的妒忌和羨慕，讓童年很快的就被啃蝕一空，伴著一起成長的，是載不動的無根與瑟縮！

從小就不覺得過年有啥好玩，過節更沒意思，雖然老爹故做輕快的，說著小時過年過節的趣事，但眼底的哀愁就像清晨的露珠兒一樣，顫顫巍巍的；老媽雖是不發一語，但廚房的菜板卻剁得乒乓響。等自己也為人父母了，遇到困難還是往家裡跑、還是躲進父母的懷抱時，才猛然想起在同樣的年紀，他們已經離鄉背井，獨自面對一切！

那一年，大妹到美國進修，遇到老家的人，啞著嗓抹著淚「可苦著呢，妳們倒是想想法子呀！」可那個清貧的年代，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可想？大家商量的結果是：瞞著二老等機會。

又過了好些年，終於盼到了開放探親，老爹不知寫了多少信，才連絡上流落海南島的叔叔，文革時被掃地出門，一直窩居在開封的姑姑，高興的芽兒才剛剛萌起，隨即就被酷寒凍僵了：宅心仁厚守著家業過日子的爺爺、吃齋唸佛一輩子的奶奶、瘖啞一生與世無爭的大伯，都沒能逃過文化大革命的折磨，竟然被活活餓死！老爹、老媽原本就揪著的心，這會兒更是汩汩淌著鮮血，而我們，連當面喊一聲的機會也被剝奪了！

永遠記得接到信的那天，老爹一臉殺氣的衝到院子裡，把那棵他最寶貝，誰也不許碰的香椿樹，一口氣摘了個精光，然後把樹給砍了。然後一連好幾天，飯桌上就只有香椿的蹤跡││炒蛋裡有它、拌豆腐是它、連煎個餅也都是那味兒，就在大夥的胃翻江倒海之際，只見老爹紅著眼眶放下筷子，啞著嗓子朝老媽說：「就是少了俺老娘那味兒啊！」老媽噙了好些天的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老爹的肩頭一聳一聳的，像個無助的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大夥忙著把吃不完的香椿晾乾，裝進瓶子裡，扭緊了，一如老爹將他的鄉愁鎖進了陰黯的心底。只是每當他打開瓶蓋，挑幾片乾的香椿葉，要老媽炒給他吃的時候，我們就知道老爹又想家了，又想起他的老娘了。

徵得老爹的同意，選了個黃道吉日，讓咱們家的祖先落地生根。

在做了法事立了祖先牌位後，沒兩禮拜，竟然接到姑姑的來信，說她夢到奶奶人清氣爽，穿紅戴綠的好漂亮，還告訴她「現在舒服了，什麼都不缺了。」每個人的眼眶都紅了，老爹、老媽幾十年的思念終於決堤，而我們這批連老家大門朝那個方向開的土娃娃們，也跟著淚珠兒滾滾，淚眼中彷彿見到爺爺奶奶端坐在堂上、外公外婆靦腆的笑著呢。

看著老爹、老媽回老家，為長輩們修墳的照片，「河南」兩個字像是突然有了生命。他們指著照片裡的人一一介紹：這是你堂姐、那是你二伯、他是你遠房的親戚酘酘，原來咱們家的人也不少哩，要是過年圍爐，不也一大家子嗎！就在絮絮叨叨的聲音裡，我彷彿穿梭在老家的三合院裡.........

於是，我開始驕傲的告訴周遭的朋友「我祖籍河南！」可不，咱們家的祖墳就在那呀！

看著被鄉愁餵養了一輩子的父母，年歲大了，頭髮白了，對老家的人、事也更關心了，現在我不等老爹喊，自己也喜歡上信箱看看去，同時也打定了主意，有機會我一定要跟著老爹爹、老媽媽回到黃河邊上去，在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和列祖列宗的墳頭上，重重的磕他幾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