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靜之牢騷發完,預備開始講他的《詩歌原理》的時候,一個同學站起來說:
「老師,你最近不寫詩嗎?」
「寫詩的靈感完全給趕跑了,現在不得不要多寫一點小說了。」他說,「我最近一連寫了兩篇小說,寫得好極了,發表出來以後,你們一定要仔細看看。」
「叫什麼題目的?」同學這麼問。
「一篇叫做〈人肉〉,是寫太平天國時代長毛造反鬧饑荒而吃人肉的故事。內容很有刺激性,這篇小說,我自己覺得不會比左拉寫的小說遜色。」他說,「這篇小說大概下個月便會在《小說月報》上發表了。還有一篇叫做〈北老兒〉,最近的《大江月刊》也要發表出來了。內容我不好說的,還是你們自己去欣賞好。」
後來〈人肉〉和〈北老兒〉果然先後發表出來了。原來〈北老兒〉是描寫當年中國北方軍閥的部隊給北伐軍擊潰了,其中有一個散兵逃竄到一個農家強暴一婦女的故事情節,就是這麼簡單,只是對於人性的醜惡和心理的複雜,卻刻畫得很深刻,我二十多年前讀過,直到現在還沒有忘記。
可是他自從發表了這兩篇小說以後,他也就成了同學們在茶餘飯後的笑談資料。不是說他寫得尖酸刻薄,就是說他寫得生動。他原是住在教員宿舍裡的,他的房門上老是貼著一張寫著「訪客留言」的白紙,預備給到訪的人客留言的。有一天,我去看望他,他剛巧外出,本想給他留言,可是猛然地看到門上貼著的那張白紙寫著:
汪詩人大鑒:
「人肉」幾毛洋鈿一斤?
「北老兒」留言
有一次,他看完了徐霞村譯的左拉的短篇小說《洗澡》,高興得了不得。寫了一張便條找我和另一個從安南回來的同學去談話。一見面,他就對我們說,左拉的小說,好得不得了,他的《娜娜》現在還沒有人譯出,希望那位精通法文的安南同學,念左拉原文,我用英譯本校勘,他寫中文,書譯成後,賣給商務印書館,所獲利益均分。
不過我對他這種譯書法子表示異議,說是這條路子是走不通的。但他並不以為然,他馬上要我和那個安南同學給他分別開出書名,他立刻就到上海去採購。可是當天晚上,他從上海回來,我跑去看他買回來的新書。他告訴我,兩種版本的《娜娜》都買到了,只是到了北火車站忙著買車票,竟連書也忘掉在黃包車上!回到暨大給我問起,才恍然今天他到上海原來是去買《娜娜》的。
第二天他就又再去把書買回來。開始工作的時候,他從書架上取出兩本長形的小小簿給我們。原來這些奇形怪樣的拍子簿都是那些著作人送給他的出版物切下來的天地頭,當作廢物利用。一本新詩集,他可以橫切成三本,上下兩本都是白紙,中間的一本才是詩文。他的書架上的藏書,全是這種像放印子錢老闆的賬簿,也就無怪其然了。
他雖然是這樣講實際,可是這部《娜娜》只譯了十來頁,那個精通法文的安南同學因丁憂回到西貢去了。這部書以後自然就沒有人再繼續和他合譯下去。
汪詩人離開暨南之後,聽說曾一度到安慶去教書,後來又聽到說他到過武漢,後又聽說他到汕頭去,可見他運途多舛。後來我也南行,這位風趣人物也就一直沒有再看見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