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義芝收藏品:瓶沙
「烏雲聚集,雨下了,人活了;烏雲不雨而散,人和牲畜就都死了。」探險家塞西格(Wilfred Thesiger)在《阿拉伯沙地》一書的楔子,說明沙地的荒旱不仁。
沒有人能擁有一座沙漠,因沙漠是一種活著的死亡,白天日曬苦熱,夜晚寒氣逼人,流沙更變化出迷宮般難測的小丘。探險家可以艱辛地與沙漠生活一年半載,一般旅人只能過境或在其邊緣遊走。我雖去過內蒙古,騎駱駝在沙地走了一段路,但戴著硬式隱形眼鏡的眼裡飛進沙,淚流不止,一心想找一處可以洗手摘鏡片的地方,枉費了金黃沙丘的弧線美與蒼穹無極的水晶藍。倒是有兩位朋友送過一小撮從遠方帶回來的金沙,讓我也有了一點逐沙漂泊的遐思。
我將金沙裝在一個長頸圓腹的磨砂玻璃瓶裡,這些沙原本的關係、作用於是被解構,而成為便於攜帶、存放的記憶。英國詩人布萊克(William Blake)說「從一顆沙子看世界」,我凝視這小圓瓶,金沙隔著玻璃,多像綿遠時空汗淚結晶的魂魄,從前它們沒有固定居所,而今是安住還是另一種離散?大鵬要飛到南冥,必須水擊三千里,藉大風來張翼;金沙在無情的沙漠中如野馬奔騰塵埃飛揚,水火日夜交煎,焠鍊成這至小至精的質地。人生是大風也是沙漠,人如野馬塵埃。
陳育虹詩:「抖落不盡的塵沙/如霧/我站在荒漠中央」,「沒有鳥飛過/胡楊苦苦等了三個/千年/三個千年/只為那一個字?」冒險家稱沙漠為空白之地,但在詩人眼中顯然不是,胡楊成活千年,死而不倒千年,倒而不枯千年。陳克華詩:「那些偶然流轉聚集成沙的分子/曾經被無數赤足感知」。一顆顆沙是世界的公民,我在沙的飄忽、凝動中,感知了因緣與愛。
瞬間的風誰都留不住,能留住的只是落下的沙。這些沙曾經不同人踩踏,而後經一雙手捧起、一個瓶盛裝。我自童年,經歷不同沙地生活,從花蓮、彰化、台東,以至於異鄉的岸灘,始終在路上奔波,未曾安住於瓶中,歲月無情,光景如海市蜃樓,東坡詩「霜落橫湖沙水清」何嘗不是我的磨砂玻璃瓶。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