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芬伶

老屋有十二扇門，不，十三扇，一扇封死，窗子二十幾扇，因有一長走道有一排短窗，前院小巧，外觀平凡，內裡有深度，房廳大，廚房也不小，天井十幾坪，回字型的院落，種有桑樹與紫荊，雜草叢生，牆面都斑駁生苔了。這屋子起碼有一兩年沒人住，屋內還有落葉，對著院子有小門廊，灰瓦、紅牆、木地板，天花板高而闊，白色有木框的大格子，是老屋才有的木作，門窗都是檜木。我喜歡這幽靜與古意，夢中的家應該就是這樣，在這裡嬉戲念書，聽黑膠唱片，開舞會，看小說作白日夢，母親在鋪著紅磚的廚房煮飯，父親在書房看書寫字，我坐在門廊上發呆，這就是我即將要入住的宿舍？

如果是小時候，我會每天來偷窺這房子，假想這是自己的家，不知為什麼，對有院子的洋房，有著超現實的著迷，也許是對自己家的逃離，也許是自卑，對自身生命的無止盡匱乏。其實自己的家也是老屋，有回字型天井啊！

如果是二十年前，孩子剛出生，我一定快樂地飛上天，大肆鋪張，舉債也要把房子布置得完美無缺，或者加蓋成大房子，大到成為豪宅。孩子讀附設的雙語學校，我每天煮飯接送他回家，陪他寫功課上鋼琴課游泳，這種幸福的畫面，光想都會落淚。

如今孩子長大自立，要一個空洞的房子作什呢？在不斷搬遷，歷屋無數之後，對豪宅已無興趣，大房子需要很多時間清潔維護，像我這種疏懶之人，不久就會住成山洞或垃圾場。我曾擁有一個精緻的家，裡面塞滿家具與收藏品，過於擁擠的人際關係，令人窒息的牢籠，好不容易豁免。如今，一個小房間對我足矣！一個小時就能打掃完畢的套房最適合。再說，宿舍，就是寄宿之處，暫居之所，能簡則簡。

這世界沒什麼真正的居所，我們都是暫居之人，有一天都會離開，都要把一切歸還，所以家也是個宿舍，身體是心靈的宿舍，沒必要死死套住自己。

如果這老屋真的成為我的宿舍，那就只擺一張床一張桌子，客廳一座躺椅，其他能不要就不要，讓清風徐徐吹進來，我只要一些綠意，一座容易栽種的花園，和一顆沉靜的心。

（作者為東海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