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金順

1.

來到料羅灣的海岸了。

在成功沙灘上，我彳亍行於沙岸的腳印，見證著我初臨的喜悅；下午五點的海風潑潑吹來，吹散了我的頭髮，我可以感覺每一根髮梢在海風中的悸動，為這壯闊的海景而歡呼。

海浪一波波席捲而來，把一海的藍色染進了我深黑的瞳孔，一天遼廓，萬里春碧，料羅灣的浪聲呢喃復呢喃，正述說一場相逢的喜悅。我踏著埋在沙岸上的石階而下，看著細沙白潔，長闊無人的海岸，感覺一天一地的美好，全都集中在這無人的海岸上了。

我坐在岩石間，聽風看海，感覺無邊的寂靜裡有一分安寧的恬定，鎮住了我長久浮動的心。「三月如雲一夢喧，春來小隱到金門。手撥風潮聽浪過，坐看浮世卻無言。」突然口占得此七律的上半段，至於下半段卻被一聲聲的浪濤給打散掉了，詩句像那白茫茫的浪沫，潮潮退去而無蹤無跡。

我拍了拍褲腳沾上的細沙，想說還有四個月在這海岸上短暫寄居，還可以一天天地看海聽濤吹風和閒眺雲起雲落，所以待到夕陽在海平線上將落未落時，我遂捲起了一袖海風和浪濤，回到了沉思小築的木屋中去，並把料羅灣的海景和岩石，全留在身後了。

2.

清晨六點料羅灣的海岸，在朝旭初升的淡淡雲水和霞光中，渲染成了一幅美好而寧靜的彩景。

我披著風衣，慢慢沿著屋前小徑走到海邊時，岸邊草木如瓊麻、龍舌蘭及木麻黃等，在旭陽照落的剪影中，顯得一片陰暗。海潮聲澎湃，把駐守在海岸上的軌條砦全都埋入漲潮的海水中去了。浪花一波接一波在層疊的岩石間濺開，迴旋而霎時消散，像島上許多沖涮而去的時間，虛幻得讓人不知所措。

而朝旭動料羅，海岸曠兀兀，我靜靜的在沙灘上行走，不見鷗鳥飛迴，只有一片雲天萬里，把這座海和島，籠罩成天光漸亮的一座海上桃源。我此刻的心情，也平靜晴朗，如初昇的朝陽，靜靜地擁抱著這美麗的沙岸。

當我攀上岩石叢上時，天色已全亮。眼前的木麻黃和草樹，逐漸清明起來，並且充滿著勃勃的生機。而海雲朝旭，照落漫長的海岸，蜿蜒而去成為一道壯闊的風景弧線，更為我鋪展著一天亮麗的開始。

我站在巨大的岩石上，挺胸，抬頭眺望，料羅灣上雲天萬里，彷彿迎合著我的到來。

3.

住在沉思小築第三天，每天都在海潮聲中睡去，也在海潮聲中醒來。有時感覺，連夢也在海潮中浮浮盪盪。

晨起，打開窗門，就看到門前一片青綠的草坪在春天的寒涼空氣裡，舖展著養眼的景致。旁側小山丘叢林密樹，彷彿匿藏著許多不窺望和可想像的祕密。我知道那小丘之下有坑道密布四散而去，並形成了埋在地底無可解讀的歷史故事。

石砌的小徑從門前接到不遠處的道路，不到一百公尺，就是海岸了。我常常站在門口眺望不遠處的海，藍天白雲下的海浪，翻覆著千年的濤聲，將我輕輕掩蓋。時間卻一直流去，在那曾經布滿了地雷的沙地，有人曾經小心翼翼地穿行而過；而砲火的煙花，又曾經驚醒了多少人的夢？如今，卻已是春暖花開時節，一地綠茵遍布，所有翻逝而去的歷史，也都成了過往的惡魘，不再重來。

我漫步閒行到了成功沙灘上的觀海台，台旁的羊蹄甲花，粉紅亮麗，開得歡茂，並在海風吹拂中不斷搖曳；一地灑落的樹影和花影，更是綽綽生姿。當我拾階而上，倚著台上木欄杆，遂感覺雲海橫胸，日月激盪，一眼望過去的潮浪，仍然在不遠處的岸上喧譁。此時，料羅灣的春天，彷似正也張開雙臂迎接著我心中詩意的探問。另一側，赤梁小亭中空著石桌石椅，寂寂，與海天對峙，只有凜凜海風吹拂不息，彷彿要把這一片空寂吹走。

新冠病疫時期，小三通停航多時，遊客不至，這裡清淨得仿如一天一地中，只剩下了我，靜靜地在觀海台上，欲乘風飛起。在觀海台上待了半小時，然後披著風衣回到了沉思小築，並翻出了剛拍攝的台側一樹開得歡鬧的羊蹄甲照片，而突然想到了一句詩：「一樹花開獨自紅」，想到在那沒有遊客的沙岸上，春天來了，花開花落，卻沒有人觀賞。即使如此，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花開得快樂，落得也快樂，有沒有人觀賞，其實一點也不重要啊。

是啊，一樹花開獨自紅。想到這裡，我竟也微微的笑了。

4.

沒到料羅灣之前，我讀不懂料羅灣的故事；到了料羅灣之後，我還是讀不懂料羅灣的故事。以前讀過楊牧寫過料羅灣的散文，在四月末尾的吉普車上，當看到那片遼闊的海域，詩人形容它宛如「貓咪的眼，如銅鏡，如神話，如時間的奧祕。」海啊海啊，在詩人的散文裡，永遠充滿著奇妙的寓意和想像，總讓人看不透，讀不懂，卻依舊叫人神思追遠，戀戀著那文字裡所展現美的驚奇。

然而在我面對著料羅灣的時刻，我會想到什麼呢？那寧靜湛藍的海，那一彎而去長長的海岸，那岩石壘壘嶇崎的水道，那濤聲綿綿卻能裂岸的浪花泡沫，裡頭到底隱藏了多少民國百年以來激盪的火花，以及敲打了人間多少的恩怨情仇？在這座被海所包圍的島嶼上，又有多少人，付出了一生的青春，只為了守護著這小小夢想的家園？以及有多少的故事，在流離失所中成了風雲破碎，或撩亂的歲月？

啊，我只是一個站在歷史之外，負手閒看海景的人，又能從料羅灣日出日落的海上，看出了什麼？而有些人就這麼一代代守著料羅灣，從散髮如瀑的年輕歲月，守到了白髮蒼蒼的老年，從上一代守到了下一代，穿過坑道，躲過砲聲在頭上炸開，避掉了處處深埋的地雷，吃著蟲蛀的米粥，淚眼思念著家鄉，或隨時都會遇見死亡。這些都是身世，寫在島嶼的命運之上。因此，在我面對著料羅灣時，我能讀懂一些什麼？

所以，每次面對著海岸，我竟也完全沒有半點「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詩意感覺。在這裡，在這許許多多前人腳印被海水抹去的潔白沙灘，或在那幾萬顆地雷被清除乾淨的美麗海岸上，看著一個行過的老人在夕陽中照出落寞身影，而在那身影背後，又到底隱埋了多少歷史的傷痛？所有碉堡的殘破和被遺棄，坑道的美化，軌條砦的鏽蝕折斷，在觀光宣傳的詞語中，又真正述說了一些什麼？

島嶼煙樹，砲火夢遙，料羅灣上幾人愁？在我走過那激情拍岸的浪潮聲中，常常想起了「滄桑」這兩個字，如在日落中被深埋在岩石瓊麻間的殘敗碉堡，而不由的輕輕嘆了一口氣。

遠方，料羅灣遼闊而寧靜溫柔的海面，依然寧靜溫柔，只有浪聲依舊澎湃，一聲聲的，不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