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心耘
一
前些年到常州教書,暑假返台,在道場的更衣室遇見一位罕有往來的舊識。或許是相準現場並無他者在,她突然問我:「妳是怎麼走過來的?」
我最初以為她指的是婆媳課題。我與婆婆同住的三十年,幾乎是風雨不斷,幸喜最後是歡喜收場。然而當時婆婆已仙逝兩年,這是讓我回首來時路,剖白心路?
結果是誤會一場。
不論她是出於好奇還是關心,她關注的焦點不在「婆媳」,而在「夫妻」。
半百老婦為何隻身前往大陸教書?想當然爾,是老公出軌,老婆憤而出走。
如此猜測,既合情,也合理──就只是不合事實。
我在海峽對岸取得世界百大名校的博士學位後返鄉,意識到青年流浪教師滿街跑,到大專院校任教的心願不是沒有,可從來不敢付諸行動。那年因緣巧合,一起出席美國學術研討會的朋友為我媒合大陸高校。行前與人文社科學院談妥,工資不計,但求教我念茲在茲的儒家文化。外子心下未必樂意,可念及妻子作小伏低的三十年歲月,只能咬牙放行。高齡已過半百的台灣阿姨這就興沖沖圓夢去了。哪知臨老追夢的佳話,在旁人眼中竟成了婚姻失敗的註腳?
二
直線推導的因果關係,自古便是人性偏好的認知捷徑。被波及的對象,也不限我這種尋常女子,孔門弟子德行第一的顏淵就有過類似遭遇。
三
孔子為求仁政實現,帶著弟子輾轉於中土大地,其間曾受困於陳蔡之間,斷糧七日。幸而隨行的弟子就有長於外交的子貢,突破重圍換回一石米。孔子把得之不易的禾米交給顏回與子路,讓兩人負責炊煮。
米飯將熟之際,久違的飯香飄溢,子貢轉頭瞥了一眼──咦,可好了,這顏回居然挖了米飯往嘴巴送!
認定顏回偷吃的子貢氣沖沖跑去問老師:老師呀,志士仁人在極度窘迫之際,有沒有可能變節?
孔子答道:會變節就談不上廉潔了。
那顏回呢?老師覺得顏回會不會變節?
孔子很篤定地說不會。子貢便把方才目睹的一幕說了。孔子便說:我相信你說的,不過顏回這麼做應該有他的理由。你先別吭氣,我來問問。
孔子喚人把顏回叫了進來,假稱方才打了個盹,有先人入夢。孔子說,這或許是個好兆頭。我們一行受困於此,先祖有意佑護我們。這樣吧,待會兒飯煮熟了,等我祭過祖先,大夥再好好享用吧。
顏回急忙搖手,回說這飯祭不得。煮飯所在的屋子老舊不堪,炊煙往上飄的同時,屋簷的塵埃也跟著往下掉。鍋裡的灰塵要視而不見嘛,委實太髒;要丟掉嘛,那是子貢千辛萬苦換來的,丟了太可惜了,所以我乾脆挖出來吃了。這飯既然動過,祭不得的。
真相大白:子貢的「眼見為真」原來只是一場誤判。
四
從顏回差點被誤會偷吃的場景延伸,我想到了《宋高僧傳》的一段故事。
道宣律師是南山律宗初祖,持戒精嚴,因此感得天人供養──道宣堅持日中一食,這唯一的一餐無須動手操辦,自有天人按時送達。
與道宣同時代的窺基法師有一次路過終南山,說好順道來拜訪道宣律師。道宣律師大喜,心想你這年輕和尚根器一流,學問一流,只可惜戒律不嚴。你既然來了,就讓你見識見識持戒精深的好處,教你從此幡然改易,也好好持戒去。
窺基法師來訪,兩人相談甚歡,聊到午膳時間已過,道宣律師巴望的供養卻始終不見蹤影。窺基法師完全不知主人有別樣心思,盤桓一日後盡興離去。
第二天,中斷的供養又準時出現了。道宣律師問送飯的天人:昨天怎的忘了?天人回說:沒忘。可是昨天山上有大乘菩薩在,滿山都是護法神,根本進不來呀。
五
這個故事最早從南懷瑾老師的著作讀來。南老師肯定窺基法師修行成就的同時,也沒忘記調侃法師宿負「三車和尚」之名──隨行弘法的三部車中除了經藏,還有「家妓女僕食饌」。
法師出身高貴,父親是左金吾將軍,叔父是聲名更盛的開國功臣尉遲恭;因為根器不凡被玄奘大師相中而被動出家──不願嚴守戒律似乎也就理所當然。
然而撰作《宋高僧傳》的寧贊在如實記錄此一傳聞後,也挺身為法師辯白:法師自云九歲喪父後「漸疎浮俗」,十七歲出家。莫說此後法師追隨玄奘大師在佛寺潛修,其間一度奉旨隨師進玉華宮參與譯經,哪來的餘裕坐擁三車招搖過市?
六
信仰「有圖有真相」的當代,感官經驗反而淪為偏見的載體。舊識的臆測、子貢的誤解、窺基的汙名,肇因於觀者用自身邏輯填補了真相的空白。
哲學家維根斯坦的名言:「對不可知者,應保持沉默。」當偽造的影像與音頻已經高明到以假亂真,或許我們更需警惕——「眼見」的碎片,從來拼湊不出完整的「真實」;而急於定論的衝動,只是凸顯了自身的無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