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齡
天未亮,父親已戴上斗笠,踏著露水下田。他的身影,被陽光拉長,彎在黑黝土地上,一鏟一鏟翻土,一杓一杓施肥,動作細緻得像在大地織繡。
我總怯怯跟在他身後,拔草的手小而生嫩,怕髒,也怕做錯。他從不催促,只笑笑說:「別怕髒,土裡長出來的,才有真味道。」
那年夏天特別長,菜畦乾裂,雜草根深難除,我忍不住直起腰來,在田邊賴著不肯動。他沒責備,只說:「不怕慢,只怕站。」然後領著我唱起山歌,一首接一首,台語的、客語的、國語的。他的嗓音在烈日下飄揚,節奏跟著土地的呼吸,彷彿替汗水裡的身體扇來一絲涼,也替我年幼的心吹進一股不服輸的氣。
父親總有本事,能把苦的日子過得有味。他不愛說教,卻用腳印、老繭與歌聲,教會我們什麼叫做勤樸,什麼叫做不怨。他不談轉念,卻在無聲裡把煩惱熬成菩提。他常常說:「有得做,就有希望。」田沒水,他挑;雨不下,他等;菜價不好,他仍照種。他的樂觀不是天生,而是相信:「有播種,就有機會。」
歲月如流,他老了,掌心的繭還在。我帶孩子回家,他仍哼著舊歌,牽著孫兒走田埂。「讓他知道,吃一口飯,有多不容易。」他說。
他話不多卻句句著地:「妳現在走的路啊,不比種田輕鬆,別怕慢,慢也能走遠。」年少不懂,直到中年,才明白他把日子的真諦,藏在一滴滴汗水裡,一句句哼唱中。
如今,父親已遠。有時疲憊,我腦海總會浮現那片菜園,那個身影,還有那句話:「不怕慢,只怕站。」像田裡的種籽,早已在我心中生根發芽,教我在人生的田地裡,腳踏實地,心懷歡喜,一畦一畦,穩穩走下去。
那,就是他留給我的,一生最厚實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