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念舒

一個月在外旅行，回家面對堆積如山的稿子，只得乖乖就範。今天得拚一下！照例先去便利店買一杯熱咖啡和飯團，喚醒腸胃和腦袋。

進到店內，聽見熟悉的聲音——可可喊：「阿姨早！好久不見。」我說：「是啊，去旅行了一趟。」她同樣迅速地結帳找零，卻不似以往會笑瞇瞇地問我：「哇，好好喔！去哪裡玩？」心裡有些納悶。趁店裡沒人，我輕聲問：「怎麼了？」她低下頭，大顆大顆的眼淚止不住，說：「爸爸走了。」

多年來在這家街角便利店覓食、繳費，一天得去好幾回，總看見上白天班的可可親切地招呼客人，嫻熟地操作各項工作，真覺得這些便利店店員都像超人！除了一般的點貨整貨、商品上架、算帳找零、煮咖啡茶葉蛋、收取寄件包裹、核對並交付堆積如山的網購包裹，偶爾還得協助銀髮族操作事務機或下載手機APP，耐心解說各種優惠、解決各種問題。特別是這個女孩身手矯捷，親切善良。偶爾沒人時也聊上兩句，漸漸相熟起來。

知道多年前她父親失明後媽媽離家，還丟下一個小他十一歲的弟弟。她一周上班七天，做完了這家還要騎單車趕往下一家。心疼她的勤奮孝順，每年除夕都會買些零食點心、包一個小紅包塞給她，因為知道她要上班到十一點，必定沒時間去張羅什麼年貨。

「什麼時候的事？」我問。

「兩個星期了。」她壓抑悲傷的情緒，不停地拭淚。

心裡其實暗暗替可可高興，父親的病是她沉重的負擔，往後日子也許能輕鬆點。但那終究是她的唯一的精神支柱。我只能試著安慰：「爸爸脫去了病體，不再受苦了。」

通常她這裡下班後有兩小時空檔，我跟她約在不遠的泡沫紅茶店聊一下。

五點她依約來到紅茶店，落寞地停好單車，進到店內在我對面坐定，說到爸爸過世的情況、辦後事的種種，說對不起爸爸，不能更仔細地照顧他……說到今年要國中畢業的弟弟從小被同學霸凌，以致就學期間幾乎都躲在家裡，說現在最擔心的是弟弟，不知道能不能把他平安帶大……。可可的抽泣連旁邊的客人都忍不住過來安慰：「小姐，不要太傷心了！天無絕人之路。」

回到家，想著該怎麼幫幫這個無依的女孩？搜索腦海中的好友名單，決定打給育慈。

育慈是三十年的專業社工，陪伴過無數的弱勢族群，對相關的資源及救助管道必定熟悉。我們談了一個小時，商量的結論是：要先去可可家了解一下狀況，認識一下弟弟小令。於是跟可可約定某日黃昏要去他們家做晚飯，四個人一起吃飯聊天，營造一個溫馨的夜晚。

那是個酷熱的六月天，我們分別騎機車前往一個複雜巷弄內的老舊公寓頂加，拎著切洗好的菜爬上六層樓，兩個老小姐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見到可可手上拿著掃帚，熱情又緊張地站在堆滿破舊雜物和垃圾的陽台請我們進屋。才踏進屋內，一陣讓人作噁的老鼠屎味襲來！我和育慈很有默契地忽略各種視覺嗅覺的干擾，滿臉堆著笑意，說我們帶來了什麼什麼好吃的，生怕可可察覺我們的不適。

客廳內一角供奉著爸爸的牌位，舊沙發滿是汙漬及破洞，地上到處是用過的免洗餐具和雜物。一位矮胖的少年在客廳盡頭拿著拖把，可可說：「喊阿姨好！」小令頭也沒抬地喊了一聲，然後聽姊姊吩咐去拖廚房前的地板。

我誇讚著小令很乖，很聽姊姊的話，然後鼓起勇氣走向廚房。我今天的任務是廚師，育慈則是幫忙清潔。

如果說客廳像垃圾場，廚房就是煉獄！除了髒臭熱，還有我最擔心的「小強」，那可是我的死穴！實在不能偽裝，只能拜託可可打前鋒，幫我清除「障礙」。

瓦斯爐自動點火壞了，畫了好幾支火柴才終於點著；抽油煙機只是虛設，不知壞了多久！難怪他們從不開伙，永遠買外食。客廳才會有那些堆積如山的紙碗紙盤。

為了透透氣，我打開布滿灰塵汙垢的後陽台門，壓抑驚怕的心情，一邊跟可可話家常，一邊按捺著發抖的手快速地做完菜。

其間不時聽見清理冰箱的育慈笑著說：「唉呀，這XX過期兩年了……這XX發霉囉……冰箱不能塞這麼多塑膠袋啦！」她耐心地帶著小令把客廳沙發、桌子擦拭一遍，將垃圾集中到客廳一角，好讓大家可以順利走路。我和可可擺上了今晚的大餐：番茄炒蛋、蛤蜊絲瓜、豆乾肉絲、炒青菜、還有育慈帶來的半隻烤土雞。

四人圍坐在矮桌前，兩支大電扇呼呼地吹著，我如坐針氈，食不知味，但依舊擠出笑容跟姊弟倆聊天。

小令已經比較自在，開始說起他最愛的YT影片，拿起手機要我們看，是一些打砸東西、有些暴力的搞怪節目。他興奮地不停說話，情緒高亢，但說話邏輯有點奇怪，有時聽不太懂他的意思。他一直低著頭，眼神從不與我們接觸；偶爾瞄過來一下，旋即收回。可可之前跟我說弟弟常年失學，沒有機會學習新事物，只能自己躲在家玩手機、打電動，大概有些自閉傾向，與一般同齡孩子差異甚大。

談笑間，天花板忽有震動，姊弟倆嚇得大喊：老鼠！可可說有時半夜聽見，她和弟弟都嚇得睡不著！問她是否考慮換個房子，她說這裡充滿了與爸爸的回憶，捨不得搬，況且也很難找到這麼低的租金了。育慈跟姊弟倆建議說我們找時間來教他們打掃，也會找人幫忙清運家裡老舊毀壞的大型家具和器物。

告別姊弟倆，我和育慈下樓時一語不發。到了機車旁，才瞥見她凝重的臉。

各自回到家，兩人在電話中交換了今晚的觀察和可以協助的方向。決定拉幾個好姊妹組成群組，一同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