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桓
往往肩上還掛著書包,奔進廚房見了母親的背影,便敞開喉嚨喊「媽──」,總要把她嚇了一跳!等她彎腰俯身,側著臉把耳朵端在一邊,我就正對著目標大聲嚷嚷。要是靠太近了,會震得她急忙用手掩耳。
母親患有耳疾,我們講話要加大嗓門,她才聽得到。常常為了一句話說不清楚,心裡又是急迫又是厭煩,喉嚨像是著了火,凶神惡煞的對母親嘶吼,聲音大得可以穿透牆壁,引得門外過路的人都側目了。那個樣子實在不像說話,更不像是對母親說的。
小時候跟母親說話不覺得有什麼不便。下課回家向母親傾訴這天學校生活的種種,有被重視的滿足和快樂。往往肩上還掛著書包,奔進廚房見了母親的背影,便敞開喉嚨喊「媽──」,總要把她嚇一跳!等她彎腰俯身,側著臉把耳朵端在一邊,我就正對著目標大聲嚷嚷。要是靠太近了,會震得她急忙用手掩耳。
「慢慢講,不用太大聲。」母親說著,讓我們輪流挨近耳畔。最小的優先,按序排列,我是大哥排在最後,而母親也總留了最多的時間給我。我們說一句,母親接著重覆一句;如果聽錯了,再重新來過,叉三落四地也能把話講完。感覺這樣很好玩,像是對著聽筒喊話,新鮮有趣!
升上國中以後,就不再像以前那樣親近母親了。白天大部分時間在學校,傍晚回家吃過飯後,就關進房裡讀自己的書。早出晚歸的,一天難得跟母親說上幾句話,反而是母親殷勤的噓寒問暖。然而,她愈是周到,我愈是心煩。覺得都不再是小孩子了,一些事我自會處理,還用得著別人來操心?若還這樣下去怎麼能夠獨立嘛!我開始拒絕母親的關懷,對母親的問話也不愛搭理的敷衍、漫應著。她的耳朵本來就不好,隨便輕哼一句聽不清楚,又要追問再三,每次都要粗聲粗氣的頂回去,她才一臉落寞的轉過身,掩上門離開。
暈黃的燈光下,我瞪視著母親留在桌上的一碗雞湯,或一杯牛奶,存心任它涼了;等母親再進來收拾時,當著她的面草草的灌入嘴裡,不甘不願的解決掉。認為自己長大了,不需要這種婆婆媽媽的關心!但,第二天,書包裡仍然帶著母親準備的飯包到學校去,用棉布層層裹著的餐盒,中午拿出來時飯菜還有餘溫。
學校距離家裡有一段路。最怕早晨出門是大太陽的天氣,午後卻下起了雨。怕的不是淋雨,我幾乎沒有淋過一次雨,母親每一次都會送傘來的;但是我寧願衝進雨陣,擔著感冒生病的風險,也不要同學人前背後的說我嬌生慣養。有一回母親來晚了,我在路上看到她,卻遠遠地避開,也不喊她,兀自跟著一夥同伴邊跑邊躲雨地回家去,終於嘗到了落湯雞的滋味,心裡有解放的快意。
那時候生活的重心,已從家庭移轉到外面的世界,與家人相處的時刻比朋友少,有時連晚餐僅有的團聚也不能趕回。平常,在外頭跟同學有說有笑的,踏進自己的家門就像變了另一個人,不知道怎樣開口說話,沒有表情的繃著臉,似乎和家人和母親的距離更遠了。
待我高中畢業,到外縣市就讀大學,自以為即將完成掙脫束縛,幾乎飛也似的逃離了家。當年工讀機會少,每月的生活費用還是仰賴家裡供應,身上穿的服飾也是母親買的,我妹曾經撇著嘴說穿那些衣服擺明是鄉下人進城,母親聽了瞬間臉色黯然──是她讓我一身老土,交不到女朋友。我雖不以為意,母親倒聽進去了,從此不再擅自為我添購衣物。
彼時寒、暑假返鄉,伴隨母親在街道行走,對面常常迎來大聲喊著「徐老師!」的陌生臉孔,他們大半是母親曾教過的學生;那世代的人都很尊敬老師,對曾為人師表的母親也禮貌周到。即使聽不清話語,從她面帶笑容、微微頷首的神情,仍讓人見識了師道尊崇的愉悅。這就是母親習以為常的生活倫理,溫良謙恭,天清日和。
然而外在現實環境的氛圍卻不盡如此,在那剛解嚴不久的年代,威權解放帶來的錯位失序,連耳疾在身的母親都感受得到。看著電視新聞畫面,朝野兩黨立委掄拳揮舞,彼此對罵、叫囂、嘶吼的聲音充斥會堂,耳背的母親往往一臉驚詫地問:「他們在吵什麼?」
要怎麼跟母親解說呢?這群人只顧攔截對方的話語,搶著把持台上的麥克風,以為這樣就能讓道理站在自己這邊,其實只顧大聲發話,並沒有使溝通更趨順暢。
有時覺得耳疾讓母親省卻了許多習俗酬擾,而能優游在個己的天地。記得聯姻親家長輩這句「耳朵有沒有比較好一點?」的問候,竟讓她莫名所以的連連點頭稱「好」,我們幾個陪伴在旁的兒女只能苦扮笑臉,尷尬地不知如何回應。也曾經試著為母親配裝助聽器,讓她便於接收信息,有利交談對話。這顯然擾亂了母親的日常,各種夾雜糾纏的聲音湧進耳裡,一陣電話鈴響也能讓她心驚膽破。最後索性拔下那身外之物,回復不驚不擾的歲月靜好。
後來我結婚生子,帶著下一代回到自己成長的家,耳疾在身的母親嗅覺總是特別靈敏,每每先一刻聞出異味,笑呵呵撫慰啼哭的娃兒,也催著趕緊換過髒汙的尿布,快快還給小嬰孩潔淨清爽。
看著老父老母逗弄著孫輩,臉上洋溢著滿足,那曾經隔在我和父母家人間的雲霧,彷彿也隨著新成員的加入消散了。我們重拾許久未聊的話題,正如小時候挨近母親耳邊,傾訴心裡想說的種種。這看似近在咫尺的距離,竟然耗了我十幾年的光陰才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