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昆樺
彷彿是為了丈量海峽那些蔚藍波浪的可能,我把自己安置在海線鐵道火車中,隨火車將出台中,大片玻璃窗外的海岸風景愈益明晰,我也開始真正感覺到鐵道與海岸線間的頡頏競逐。海開始在車窗現蹤,一意鋪展,更感覺到火車帶來平行移動著的海岸線,確如蛟龍。火車仍盡責行徑,窗中海景同時流逝不已,我也不禁追問鄉關何處?將來何往?坐在火車與我相對的一片藍色汪洋,彷彿疑似此生終不能走盡。
為了工作,不時得南往北返出差的我,總會搭上海線鐵路,經過這段台中海岸線。一開始是因為出差地點使我別無選擇的經過,後來則是在我自我心神烙印上了這段相伴共旅的海洋,使海線鐵道成為我當然的選擇。
平日朝九晚五地壅塞在城市,繭居的街巷更是窄仄,繁忙的生活難得有能看海的機會。因此,每當火車北上經過台中大甲,向苗栗前行時,我總會把手機收好。唯有止息智慧手機裡社群網站、通訊軟體傳來的數位塵囂,我才真正地能看得見這片海。
這是多麼孤單,又一望無際的海啊……起初看著海時,我總以為是海需要我的陪伴;但後來,更像是我把自己的心事,交給了海波光瀲灩的無邊。在晨昏火車旅次中,漸漸地我也開始想去描述這寄予我心事的海。也就在這一刻,才發現我如此真正地向語言,需索表達自我內心的可能。
先在我靜默的心中點燃言語的是詩人,李白〈行路難〉這麼寫海:「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千載之前,天寶年間,李白不甘僅為皇帝的文學侍從之臣,在告別長安之前,一書〈行路難〉,大道難行,何不就此掛上雲帆,直取滄海滔滔?大唐李白如此瀟灑,在我摸索想像〈行路難〉意象之際,彷彿連我所搭上的海線平快火車,都勢如破浪之長劍。只是出差旅次頻仍,心中吟哦〈行路難〉既久,我不免也開始自問,有沒有詩人為台中海線鐵道,所真正面對台灣海峽的這片海,所寫下的詩?
後來才知道,原來經歷乙末割台的新竹詩人鄭虛一,也曾搭著海線鐵道火車,寫下〈過大甲溪橋作〉,詩云:
兩岸遙相對,長橋跨此間。
草深埋古道,雲起失前山。
砥柱當流急,溪灘列石頑。
車窗憑遠眺,西海夕陽殷。
詩中大甲溪劃隔出當時台中州內的兩岸,若再思量一八九五年鄭虛一方十五歲束髮之年,隨著父親從台灣新竹,內渡至廈門鶴浦,便知詩中兩岸,對彼時詩人而言,大甲溪所相隔出的大甲跟清水,也隱涉大陸與台灣間的兩岸。因此當我默念著〈過大甲溪橋作〉這些詩句時候,我感覺詩人鄭虛一也帶著他時代征途的行囊,在乘客稀少的這列火車中,經過下大甲溪鐵橋,在那排無人的座位坐了下來,靜靜看海。
汪洋遙來烽火,晚清帝國將暮,世變之中的詩人在大時代洪流中,選擇渡海過台灣海峽而至的廈門鶴浦,想來或許並不令他陌生。我想除了廈門有著與詩人相同的鄉音外,還是因為在童蒙時,他的父親便為他禮聘來自廈門的宿儒周少廉。親炙周少廉門下讀書,使得詩人更能沉浸在當時廈門林立的書院氛圍之中。
書院是中國唐宋之際興起的文化空間,士子在其間讀書問學,對應著書院之外的家國興衰,默默地在書院中沉浸經典,思索經世良道,鍛鍊著知識分子獨有的風骨。而這分文化人格在時代浪潮中持續傳遞薪火,總在不免存在的惘惘動盪之間,成為人重新座標自我的可能。
也正因為如此,使得具代表性的書院,如宋代大儒朱熹主持過的江西白鹿洞書院以及湖南嶽麓書院,往往成為自別於帝國政統,一座座培育知識分子良心之地。書院雖無朝廷廟堂之雄偉,但培養知識分子寄寓在心房方寸之間的風骨,這些洋溢書香、問學之聲的庭院,就已足夠。
不知是否因為被心中所言語的詩人之詩,以及歷史所著迷?火車瞬眼間已在窗前轉換了海景,我看著也想著在這時光繁華過眼間,有形的帝國典章建築恢弘卻易毀,最後能讓人深深銘記下,也還是人所體現出那分無形的良心風骨。
然而在十九世紀末,詩人鄭虛一渡海而至廈門,面對林立書院的風景,卻又不能如此僅以知識分子所傳遞的良知風骨去理解。事實上,廈門之有書院,雖可追溯至元代,但首先真正著名的還是明代的鰲江書院。鰲江書院別名「戚公院」,正是明代抗海上倭寇的名將戚繼光,在十六世紀嘉靖年間駐軍廈門鶴浦時所創辦。
可以說詩人鄭虛一所抵達的廈門,至明代以來不單純只是文化古城,更是一個工商軍事重鎮。儘管明代實施帶鎖國意味的海禁,但整個世界已悄悄從陸權時代,轉移至海權時代。在陸權中心的世界觀下,海只是大陸的邊緣,但在海權時代,海可是一變為前往世界的出口。
因此,帶給傳統中國在政治版圖上緊張感的,自明代開始已悄悄從北方陸地邊疆,轉向為東南之海疆。廈門固然成為海防重鎮,但從名將戚繼光之建鰲江書院後,仍不斷在歷史中興建出現的書院,也讓我們明明白白知道軍事上的干戈烽火雖然戕人性命,但能使一個人雖死猶存的,還是書院所能培育給人的文化人格。可以想見詩人鄭虛一在廈門,如何從曾經的授業恩師周少廉,感受到海防要塞廈門在應對大海而來的戰爭時,仍在其間做為支撐精神的文化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