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學期結束到年假之前的一月,是我少數得以完全閉關的日子,做些學期中忙不來的事情。所以今年直至小年夜才到家。過年是有點壓力的,我努力去過一個普普通通的年。可是今年必定是不普通的。
一月的震央就在台南老家附近,其實平常不地震的時候,我也感覺老家在搖。手機畫面看到許多受損民宅的內部格局,脫落的外牆,和老家長得一模一樣。這個蛇年我過得非常緊張。
「放輕鬆,慢慢講。」
今年也是認知上,離家之後的第一個新年。回家只帶手機、錢包進門。穿衣櫃沒丟的高中衣服,拖鞋隨便一雙,充電插頭有多買一副備著,這太重要了。我就像那已在台南成家的鄰居長輩,只住一天兩天。老友說,很多人都吃完年夜飯就走了。
是我自己走不開腳。行袂開跤。他說,沒有好壞,只是我們都太像小孩。這話讓我不知所措,整個過年,我像嚼著長年菜一樣,反覆糾結著這一句話。
普普通通的年。除夕下午我們來到海邊,採買圍爐需要的湯頭。沙灘附近的矮樹下,有一群因著台灣人放年假,相偕出遊的移工朋友。我跟他們說新年快樂。初一跑到鹿耳門走春,三個姪子堅持要買三顆氣球,我一手忙著付錢,一手怕小孩沒握緊,氣球就飛了。結果抬頭看向天空,還真有一兩顆在那飄飄蕩蕩。不知道是從哪一個小孩子,大年初一就把手放開了。
年初二回娘家。這是外婆外公過世三年之後,第一次回來,沒有長輩的初二,只能自己企畫。三個姪子大了,一群新人回到一個沒有阿祖的家。古厝大埕可以狂奔,後院菜園可以爬樹。活動空間好大。大人找到插座,安頓好了手機,各自縮成一隻角落生物。每一個人都有事做。
接著早上十點十一分的餘震就來了。古厝的骨骼嘎嘎作響。我們兵分二路,一路逃往三合院,一路逃往後院,地震強度驚人,警報一直在響。驚魂未定之際,我的內在有個板塊也在劇烈位移。
「不要急,慢慢來。」
沒有非做不可的事,而我來自一個不會休息、坐不住,忙不停的家族。網路查好車票,算準了台鐵轉高鐵,我就從一個安靜的小站出發,風風火火回到了台北。這幾年父母親的光明燈、家族的拜天公,由我全權負責。可以線上點燈讓我覺得很方便,但我喜歡親自走一兩間廟。母親叮嚀說,記得跟玉皇大帝報上住家的地址,於是我從北部一路安燈安到南部。逢廟我就自報家門。一個人走春。
那日突發奇想去了屏東,回程特地買了黑鮪魚要給父親。高中時候,父親時常趨車載我來到離家一小時半的漁市,我買了一盒特別的部位,卻擔心冷度不夠。我沒開車,搬車兩個鐘頭,一方面想著要買好料的,一方面又擔心失去鮮度。內心交戰,最後還是買了。古代有臥冰求鯉的故事,如今我只能多要兩包碎冰,找了尺寸最小的保麗龍盒,抱在手上,一路閃太陽,並且自以為聰明,擺在車廂冷氣最強的位置。我的心意不能融化,愈冷愈好啊。一路抱回台南老家。家人說:「不是才回台北,怎麼你又回來啦!」
據說元宵過後,新年就告一段落,我有鬆一口氣的感覺。餘震一直都在,立春到了,新店溪的河面,今天有一群不知名的黑鳥在春訓,沿溪面低低地飛,多有精神,而我們也就定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