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傍晚微雨,溫暖的家讓人心安,噪音被鎖在門外。然而心事並未沉澱,也許不知何時它又將像隻慍怒的貓咪,對著我高舉牠的爪尖,像是要反覆證明生活從來不容易。
我將早晨清洗好的葉菜從冰箱取出,開火,鍋爐中的水緩緩轉為沸騰,將青菜逐一掃進,望著鍋裡的浮沫浪花,耳蝸滿是泡沫吞吐的節奏,心事遂飄盪遠方,關火,卻又猛然想起忘記灑點鹽,嘆了一口氣,夾起青菜,端到書桌上一葉葉入口咀嚼,葉菜本有滋味,此刻卻消失無蹤,而安置書頁的雙眼時時被文句絆住。
或許心事從未遞減,想將它逐出腦門,丟到爪哇國,它卻頑強黏附,想想,自事情發生至今已歷兩周。K一開始便對我視若無睹,如校園偶見,我們快步拉遠彼此的距離,避開眼神。有回我們雙眼對上,K的瞳眸如往常一樣雪亮晶圓,像隻聰明的貓族,隨時精神奕奕,知道何時退守,如何藏拙,又何時冷漠反擊。他聰穎地迴避,我卻連反應的速度都落後了,落後得非常離譜,於是他的神情在我的眼底映現得一清二楚,心上明白那是股森冷寒意,就像凍土死沉,但誰都不願先破冰溝通,於是持續寒著凍著。
然而此事也有益處,那就是坐在辦公室的我,不再被K的交談打斷備課的思緒,沿文句順流三千,與古人交誼,性靈瞬間醍醐灌頂,享受效率帶來的充實感。然而更多時候則是分心於K與他人的交談,他依舊談笑風生,有他的場子,悲劇可成喜劇,枯萎的花草能夠重生。他喜歡交談,常常與此人言某學生功課品行,又與另位同事聊時尚穿搭與運動。猶記尚未事發的從前,我們能撐傘到附近的飲料店買杯溫暖,能散步到便利商店買咖啡為繁忙的工作沖淡頭腦的昏沉,他講他的個性不畏失敗、好嘗試,脾性則愛恨分明,是至情至性之人,他有我無法的縱情,我則處事畏縮壓抑。
洗耳聆聽他跑馬拉松、登山健行、做口譯員救生員、取華語教師執照等,那是我的精神氣力無法抵達的地方。而當我受挫,他則勸慰我長輩也有處事不周全的時刻,原諒環境帶給他們的行事限制;當我為著工作難過時,他傳訊問我是否好些,又借我書籍,其中一本以塑膠封套包裹,講的是一段段不知緣由而斷裂的情感,當我閱讀一二而嘆氣連連時,不料友誼的脆弱竟也應驗在我和K的身上,那是連過去積累的革命情感都被推倒歸零,鬱鬱沉沉迢遠無極,無有晴日。
於是我失魂多日,循線查找出錯的可能,懷疑是某事,問K,K要我問其他同事,而後者又不願明說,原本以為事情過了幾日就會明朗,不料K依然盡力避開彼此的目光,我坐於鄰座偵測K的情緒指數,漸漸地,渴望逃離辦公室,彷彿與K同屬空間,等同於自毀自傷。
這陣子幸有好友陪伴,他們要我以身心為要,若找不到友誼龜裂的原因,那麼就放棄吧,尊重對方緘默,也避免自己漩進無限迴圈。
有回我無力地趴在辦公桌上小憩,或許連日來的憂慮使我的睡眠失衡,耳聽桌邊的亂紙被人輕微觸碰,發出沙沙的聲響,那一點滴的聲響,換作平日的我,一定會抬起頭來一探究竟,但我已不願理會,任憑那人是那人,而我是我,直到上課鐘響,我得起身趕赴課堂,才發現那是一杯我平日不會點的芝士奶蓋紅茶拿鐵,原來同事知道我陷溺情緒,趕緊為我奉上,說也奇怪,那一口口微微吸吮的鹹甜,泡沫在舌上鋪成棉花柔團,竟讓人心神復甦,彷彿魔法。我便緩緩從自囚的的深海浮起、吐納自由的空氣,但也知腳踝仍綁繫千鈞傷愁,那是性格使然而不易脫卸的魔咒。
後來,思索自己的缺失與改進方法,發覺被動是病症,跟不上K的做事節奏,被誤認為是坐享其成者,於是更加積極辦公,試圖將主動權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而非凜然不動的岩石,任浪濤敲擊、令浪花磨損。後來我一一檢視生命中重要的事項,並計畫性地完成,也許失卻一段曾經信任的友誼帶來自省的契機,只不過投藥太重,副作用仍在,然而也只能默默地將結局交付給時間,我畢竟不能如K所言,有相忘於江湖的瀟灑;甚至這幾天得知朋友住院開刀,刮除子宮中的葡萄胎,術後出院還得頻頻回診,留意指數變化,都使我陷落無告,心中有揮之不去的陰翳。
後來雨停,然而天空尚未放晴,但至少我有安心避雨的居所,靜候天象的變化與大地神祕的安排,現在唯獨能做的,便是專注己身,時刻祈禱,深信「殺戮有時,醫治有時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不論是我的身心還是朋友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