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張卉穎
七歲那年,我將自己打包,踢皮球一樣將自己踢出那地方。
我始終提心吊膽著,時刻體察著,不要染上和他一樣的毛病。我仍日以繼夜地畏忌著家庭教育無聲地侵蝕,侵蝕我那卑劣的德行,使之更加腐敗。
七歲前,我的身邊只有祖父。
祖父不是個很精神的人,抽菸又糖尿病,只有一張嘴精神得過分。年幼時尚不懂得,稍大些時便品出些不一樣的味道來。聽得他鎮日裡神神叨叨,一會兒是隔壁家女兒長得不夠標致、哪一戶的菜難吃得不如豬食、那邊新娶的誰又如何,每每看到路邊的花草總自鳴得意地抒發一通亂七八糟的觀點,操著他濃重的口音嚼著各種詩詞,又或者各種……,我記不清,只知曉這樣好為人師的,侵入性的刻薄語言,為鄰里所厭棄。
又一次在夜裡驚醒,晨昏定省一樣又憶起書中強調家庭教養如何根深柢固地型塑一個人,我為此感到恐慌,幾欲作嘔,像是在複習,許許多年以前,我如何發覺我愈來愈像他,尤其那一張嘴。那時的祖父就像燉爛的豬蹄,彷彿筷子輕輕一揭,就能把那一層褶皺爛熟的皮扒下來,露出那細瘦但糾結的肌肉,然後他便會開口,蛙的鳴囊似的鼓動咽喉兩側的青筋,放出尖銳的蛙鳴。說到激動處,又會挺起並不小的肚子,雄糾糾似報曉的雞。除卻四肢,祖父像極了充氣的氣球。
我仍然在每次開口以後仔細咀嚼說過的話,挑蝨子那樣計較每一個字,確保自己不陷入垂直遺傳的囚牢。我反覆立誓,絕不喝酒抽菸,似乎這樣就是一種抗爭。儘管祖父就算爛醉如泥,也不曾在夜晚敲響過我的房門。他那時白天也喝得爛醉,在我歸家時拉著我吐槽,嫌棄我新交朋友一不聰明二不漂亮三不強壯不能保護我云云。我被酒氣激得反胃,又不認可他說的話,朋友是這樣衡量的嗎?這樣或許我也配不上有任何一個朋友。我突地控訴:「別說了!要遭報應的!」祖父突然像洩氣的氣球,乾癟了下去。
幾日後,遙遠一端的母親終於想起落下的女兒。我拾掇了自己,連帶枕頭下的頭髮都被我仔細挑起,離開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當時我的憤怒並不來自於祖父的本位主義或者對孫輩的愛護,而是來自於和他血脈裡共頻的一種自卑和不嚴謹。我為自己除了腦子漏風只剩下自私感到深深的可悲。
幾日前,我不小心燙到了嘴,而後它又長出新肉,像生雞蛋一樣滑,讓我忍不住去舔舐它。我幻想傷口在我嘴裡也有個疤,像其他疤痕一樣外圈一層深灰色的死氣,黑洞一樣,那麼它就能把我的唇、我的舌都吞噬,包括我的肉體,我的精神。
我不知道如何再踏進這扇門,我是被強拉進去的。很多個季節沒看到祖父了,沒想到的是,祖父連嘴也不精神了,整個人像是泡爛的麵筋,兩腮的鳴囊都被時間吃掉了,腹部像是一個沉重的水袋,隨著動作一面下沉一面晃漾。
我為此刻模糊的視線感到疑惑,為空氣中的溼氣硬粘上我的眼感到悲憤。
祖父在多年前進行一項大工程。他將與別人的合照都剪下,寄回給對方,自己的全燒了,只留一張年輕時的黑白照,說是為了以後不被人找到,連閻王都不行。是的,他現在遠遠不如照片裡的模樣。他再也無法鼓起鳴囊,激昂地報曉了。
他再也說不了話了。
離開的路上,我忽地有所感。我為我的難過感到不可置信。回頭一看,車窗上的我,在各種反射間,也長出了一樣的鳴囊。失聲痛哭,我看到了我年邁時的樣子。
祖父,也許我從未逃離過;祖父,我仍在重複;祖父,或許皮球本是踢不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