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家柴萬罐
膝蓋撞到磁磚流血的兩天後,母親又和我玩起了捉迷藏。和之前一樣,晚上我從安親班回到家後,就發現母親不見了。發現母親不見之後,我也和以往一樣,把屋子裡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過一遍。沒找到,便再找第二遍。即使還是沒找到,我也並沒有感到氣餒,因為我相信,過幾天後,母親就會回來。
只是幾天後,當過往的幾次,母親應該要回來的時候,母親沒有回來。幾年後,當我從那個身高不到一百四的小鬼頭,長成身高一百七,每次遇見親戚都被說你怎麼長那麼大啊的大男孩的時候,母親還是沒有回來。
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我一直都沒有問父親,那天,在我回到家前,家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之前母親都會回來——後來才發現,原來我是不願意問一個,心裡早就有底,但是不願面對的問題,因為只要問了,那就必須要面對了。
自從母親躲起來後,父親就常常在公司加班到很晚,而在安親班的我,幾乎每天都只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反覆看著教室櫃子裡那些早就被我翻爛的故事書,直到所有同學都離開後,我還要再等好久,父親才會出現。
而好不容易離開安親班,回到家後,簡單吃了晚餐,父親就會用很沉悶的語氣說,他上班很累,要去睡覺了,然後,用同樣沉悶的語氣對我說:「你也要去睡了。」那段時間,我每天都要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好幾個小時才入睡。同樣也是那段時間,到了假日,父親總待在他的房間裡睡覺,直到中午才走出房間,騎摩托車去買午餐回來,吃完飯後,又回房間繼續睡,晚上也重複著中午做的事。一開始,我還會在早上大約九點的時候鼓起勇氣,走進父親的房間,躺在他旁邊,拜託他趕快起來,我好無聊,但換來的,卻是一次次厲聲斥責。父親總是說,他很累,很累,要我別去打擾他。
逼不得已,我只能自己一個人在家裡尋找樂子。我偷偷扯下拖把的一條線,洗乾淨後,再找出之前在客廳電視下方櫃子找到的兩塊磁鐵,然後,用雙面膠把其中一塊磁鐵貼在拖把線上,就這樣玩起了扯鈴。一玩就是好幾個星期。
幾個星期後,我迷上了另一個遊戲。我無意間在房間床底下找到一個厚紙板做的玩具籃框。我把它貼在一樓電視旁的牆上,然後,隨便找幾張紙,將它們揉成一顆紙球,開始玩起了籃球遊戲。
我想像自己身處籃球場,身邊有好幾個隊友和好幾個對手,每當我投進一球,我都會無聲做出振臂歡呼的動作,想像那是場邊人山人海的觀眾,以及主播在為全國人民進行實況轉播的歡呼聲。
只是,我始終明白,從頭到尾,就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因此每當玩累了,坐在客廳沙發上喘氣的時候,我都會感覺,自己比剛才又更孤單了一些。而每當這時,我都會想起母親。雖然母親從來沒有陪我玩過扯鈴和籃球,但我就是會想起母親。
我好希望母親回來,回來結束這場遊戲。我會央求她陪我玩其他遊戲,像是籃球啊扯鈴啊。總之,不要再玩捉迷藏了。
那天,我自己打完一場籃球賽之後,坐在沙發上休息幾分鐘,起身走到應該是距離父親房間最遠的廚房,蹲下身,摀住嘴巴,輕輕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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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後,我把牆上的紙籃框拆了;把拖把線和那兩塊磁鐵丟了。
我開始心甘情願地,每天晚上八點左右就躺在床上,不再像之前那樣,要盯著天花板很久才會入睡;假日時,我也跟父親一樣,一路睡睡到中午,中餐吃完後再回房間繼續睡,晚上也重複著同樣的事。
就這樣持續了好久。後來,在某個時刻,我開始習慣性熬夜,常常坐在電腦桌前到半夜兩三點,實在累到撐不下去才選擇上床。
在學校常常精神不濟。同學問我為什麼要這樣,我總會說起那段父親每天都叫我跟他同時間睡覺的故事,並說,應該是現在我長大,有膽量不聽他的話了,想藉此報復當時他的管控吧。
不過,我心裡其實知道,這只占了一小部分的原因,甚至可以說,我一直在說謊。
真正的原因是:我怕做惡夢。
其實,隨著時間過去,我已經慢慢能夠接受事實了。父親應該也是。他漸漸縮短自己躺在床上的時長,開始固定每天晚上十點半上床,早上六點起床。起床後,去附近公園運動。
只是,我的腦中,有好幾個我,有一部分的我,選擇不接受。如同那天早上,父親運動完一進家門,就說自己剛剛看到一個背影很像母親的人從他身旁跑過,他想追上去確認那是不是母親,但那人跑得很快,一下子就消失了。
那天,我又做惡夢了。夢中,母親雙眼緊閉躺在病床上,臉上戴著氧氣罩。病床周圍站了好多親戚,細微的啜泣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那是我在夢中聽過第二清楚的聲音。接著,畫面跳轉,母親在病床上,吃力地伸出手,摸向我的臉龐:「不要哭……不要哭……媽咪就快要……出院了……」聲音極其沙啞。
因為太沙啞了,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將其視為這是夢的證據。那完全不是母親的聲音,那絕對不是母親的聲音。雖然電視劇常常這樣演,要驗證眼前的情景是不是夢,只要賞自己一巴掌就好了,但我始終沒有這麼做。我還是怕痛。
痛了,就代表這不是夢了。
就代表遊戲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