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替代役的那一年，住在家裡，那是十八歲出門之後，難得的有了一整年的時間，可以重新指認與建構我的台南時間。

記得那個夏天，豪大雨狂炸南台灣，許多原本見底的水庫紛紛開出紅盤，水情上漲。因為缺水，大家開始關注水情，我總覺得水情兩字實在很美，甚至下載了一個app。我在〈大內楊先生十二位〉寫過一個「喜歡通報水情的小男生」，時時關注水位的高低，神經兮兮地判斷上游山區是否正在下雨。

豪雨炸出許多蟲虫，我住的頂加瀰漫溼氣，後院就是一片荒地，沒有什麼田園牧歌的浪漫故事，生活過得現實，在我眼前這裡就是孳生病媒蚊的熱區。

那天下班，走進廚房，不巧看見一隻喇牙沿著門緣，依附在象牙白的壁磚。喇牙，應該寫成「蟧蜈」。大哥見狀拿了掃把想要撲打；母親與我，尚且還在猶豫是不是換成蒼蠅拍比較好呢？大哥已經用力一揮，方向一個走閃，四十年歷史的霧玻璃就硬生生碎了一地。那隻喇牙大概一邊跑一邊笑，心想這母子三人組，今天是在上演哪一齣。

大哥已經成家，而我是個老博士，與母親難得同框，畫面好像回到我們兒童時期。我們很少闖禍，是一對很乖的兄弟，不曾有人告上門來，也沒什麼通知家長到校的劇情。僅有一次遭人誤會，附近惡少拿著噴漆到處塗鴉，而伯公的古厝磚牆成了惡少的畫板。伯公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但是惹得父親惱怒。我們沒有抓到惡少，畢竟那罐噴漆到底就是我們買的──當時我們兄弟常在古厝改裝上色自己的腳踏車，只能默默把錯收了下來。

很少闖禍的兄弟，平平安安長大。如今回家長住，病中的母親，她的兩個兒子都在身邊，所以看到大兒子為了一隻小喇牙而打破一片窗，沒有怪罪，倒是笑成一團。母親忙著清理災難現場，小兒子忙著要眾人穿好室內拖，甚至覺得自己有錯──畢竟發現喇牙、大驚嚇怪的是我，而喇牙我真的不行。

最後大哥買了一塊裁剪端正的紫色壓克力板貼了上去，不得不說，比起舊式窗形，新的這片紫色，看似突兀，但有一種兒童風格，我覺得更好看。紫紫的一片，是一塊美美的烏青，沒人講了重話，也沒人關心那隻喇牙跑去哪裡。

豪雨繼續成災。有次頂加佛堂的廳門忘了鎖緊。那日風勢雨勢怪得離奇，等我上樓，三樓已成災區：神桌都是雨水，而強風一直灌入，我還去檢查神祖牌有沒有歪掉。家裡不用的舊衣：我們兄弟的學生服、大哥小孩的嬰兒服，以及各種捨不得丟的衣褲，終於派上用場，鋪在地上吸水。最後我一個人推著神桌，把門死死壓住，這才擋住了外來的風雨。全家都在樓下，沒人知道三樓發生了什麼大事。

這時喇牙又出現了。牠在樓梯轉角、浴室的暗處，從衣櫃後面，緩緩慢慢爬了上來。故作冷靜的我，一次，兩次，竟也與牠和睦共處。不知道是不是逃過一劫的那一隻。喇牙漸漸變大。牠像一位鏡頭君，正在角落，錄製著這一家人極其卡通的日常。

那個夏天，我也迷上了打開You-tube的「即時影像」頻道，同步觀看各大風景區的當下此刻──結識了七星潭、加路蘭、三仙台、石門水庫各地的鏡頭君。我在潮溼的頂加小屋，推測疫情的速度、倒數退役的天數、母親回診看報告的日期。明裡暗裡，開始學會了與蟄伏的喇牙共處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