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高三畢業的那個夏天,考完指考,自己跑去補習班打工,記得主管給我一份名單,工作內容就是負責打電話問人家想不想重考?不是才剛放榜?這也太直接了。我有乖乖就範,連續播了幾通,常常電話那頭,考生本人不在家,可能出去玩了吧?接聽的都像是考生的弟妹,或者他們家的阿嬤。我的守備區域是永康新營。電話響起的那間客廳,我想像著就有一個像我一樣,即將離家的台南少年。
這一通電話,適合發展成為小說情節,可是拒絕涉入情節,也是一種寫作的方法──你是可以喊停的。於是我常捺下號碼,無人接聽,無人接聽應該趕快掛掉,可我就這樣讓它嘟嘟嘟,嘟嘟嘟地響了很久。那個下午相當難熬,而我也不想讓人察覺正在摸魚,於是其中幾通,乾脆播回自己的家──我知道家裡一定沒有人的。家人還在工廠、田裡、學校。總有一通要接起來吧?我說喂──某某某在家嗎?你好,這裡是……。
一通又一通自言自語的電話。現在想來,才知我可以演得這麼真。可以裝得這麼假。我不明白為何要在高三接大一的暑假,硬是去找一個短期的工讀,只為證明自己看起來很有用,只為暫時逃離那個沉悶閉鎖的淺山地帶。
兒少時期,常常午後家裡是沒人的,而我要負責顧厝。那時沒有安親班到校帶隊拉去寫作業,鄉間村路有很多小朋友在外晃來晃去,而我就是其中一隻跑山雞,穿著學校的運動服,放著雙手,單車騎來騎去。那些無所事事的午後,說來就是無伴,最常自己跟自己下象棋。或者將所有花色的撲克牌從K排到1。
無所事事是會遺傳的。我讀小學三年級,父親想在我們家的文旦園,架設一座壘球打擊區,類似大魯閣練習場的概念,我又被通知去幫忙扛建材:建材就是很多長長的竹子,路程則從A塊地扛到B塊地。我就來回扛了一個上午。其實沒有很重,甚至一度想要模仿成人打赤膊,感覺很man。打擊區後來順利蓋好了,外觀相當陽春,而我常常蹲在旁邊,人工拋球,父親與大哥則負責揮棒。多麼存在主義的遊戲,天真可愛。我們是自得其樂的父子仨。
好像也是小學三年級吧,家中的水果大豐收,阿嬤一人做不來,於是需要兒子孫子周末過來幫忙。兒子是義務,孫子卻有PAY──阿嬤很會。我幫忙包過芭樂、摘過柳丁,以及將用過的果袋收攏逐一攤平。並在一個陽光盛大的午後,仔仔細細將果袋攤在好大一片的古厝戶埕,方便明年重複使用。那樣一個抒情的南國的午後,地表上蹲著一個努力擺放果袋的小學生,強迫症似要等長等寬,如此才好使用乘法,一下子算出總共用掉了多少個袋子。
晒果袋是一個相當lonely的工作。有時會從民宅傳來電話鈴響。多數家裡電話,都是電信局買到的橘色骨董機。只有嬸婆家的電話是無線電,話筒可以拿著到處跑到處講,好神奇。那個鈴聲相當特別,很快可以區別不是我家的來電。我家的橘色骨董機,下午很少在響,而我喜歡沒事打到報時台,電話那頭固定傳來:下面音響三點二十八分……。下面音響三點五十五分。
「下面音響」是一個怎樣的句型呢?我覺得這四個字濃縮了好多的事。下面音響三點五十九分。媽媽如果沒有加班,四點她就回來了。接著進門的會是阿嬤、爸爸、哥哥。我家西晒,日照騎樓。我還在家,還沒離開夜幕落下的淺山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