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台北三聯書店提供
文/張大春
穎人先生年過九十,猶念念於著述。而其所懸心注意,又不同於尋常顯拔清望之士。蓋古今能立傳者,常自務明達,亦隨俗高尚,故於學術、經濟、工商、藝術各領域,皆能會通其功名價值,以彰志業、以揚聲譽、以勵來茲。
而穎人先生不此圖也。先生自述源起,唯開天闢地一語即足,曰:「我今年九十二周歲,是一個傳承大寫意水墨花鳥畫的畫畫人。」何其壯哉?
先生於近七十五年前入杭州國立藝專就讀,從吳師茀之、潘師天壽與諸師樂三。半生追隨、一藝服事;原本已非止於尋常因緣。而於此遭際中,更有大傳統之牽繫,斟字酌句、記學錄聞,一以為長者繼志述事,一以為國畫恢閎法要,乃有《課徒畫稿筆記》、《記得先生》圖文書二帙。
是二書,潭思博取、約文要言,非徒風標繪事,亦且諄諄導化,令學藝後生得以從寬大處追求藝術實踐。而所謂寬大,又不外二端;以文入畫其一,以人入畫其二。
唯其以文入畫,則畫不虛張廓形、空表膚貌,而兼有蘇東坡所謂「意」。立意在茲,形思靈矣。大寫意之究竟可貴,即在於此。其次,以人入畫,則畫不徒翫習筆法、敷衍丹青,而兼有李龍眠畫呂真人似孔、老之「神」,出神入化,品遂格矣。而大寫意之包舉有容,亦在於此。
以「寫」字狀圖畫之語彙夥矣。寫生、寫形、寫影、寫照、寫物、寫景、寫狀、寫神……,實不煩臚舉。用「寫」字表繪意,達人固有透見,以為繪畫之操習築基於書法,則書為畫本,不言可喻。何則?字之為物,非徒具形、音,復因呈象而得義,故於象之外,不能無故事、不能無寄託、不能無比興。
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汪中雨盫夫子,祖籍桐城,逐鄉前輩楊容甫讀書、從楊臯田學詩,亦緣詩法精深整秩,為溥心畬所賞知,而授以書法。傳聞有某後進學者曾面懇雨盫夫子學習書法,夫子云:「汝不作詩,習字何為?」
旨哉斯言!吾國文藝根柢之論,素有表裡、先後二端。如《論語‧八佾》所謂:「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矣。』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巧笑美目為表,脂膚為裡。又,荀悅之《漢紀‧卷二三‧孝元皇帝紀下》孔子曰:「行有餘力,則可以學文。」簡於始也;「繪事後素」成有終也。故素居先,繪事居後。
細味先聖之語,似於繪事尤命深意。夫麗澤綺色,發乎煥彩,必有絢素為基質,其猶美目笑顏,浮於波動,亦必有脂膚為底蘊。故知書畫自有本,曰:詩也;而詩文亦復有本,曰:人也。人與詩之不立,書畫將焉附哉?
昔揚子雲以書為「心畫」,信然。古人論墨蹟,必及人品。即李太白詩述及張長史,則有「心藏風雲、雄俠追隨」之句,發起精神指其髓骨。書畫之至妙者與道契。技焉、藝焉皆次之。李陽冰嘗歎曰:「天之未喪斯文也,故小子得篆籀之宗旨。」遂自許聖教先師之倫,其後果爾。千年無人而篆書即止於斯。至若歐陽信本纖濃得中,剛勁不撓,謂之「正人執法,有面折廷諍之風」,寧非字從斯人哉。此宗風之所繫,而萬古不易之理也。
莊子有故事,謂:「宋元君將作畫圖,眾史(史,畫師也)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不附,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臝(即裸)。君曰:『可以』。是真畫者矣。」何以曰真,一裸而喻。
裸其形、去服飾、胸儲大化、不為俗累。劉伶之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者是 ;而王右軍坦腹東床、囓胡餅、神色自若、全不飾容待客者亦是。
東坡論畫,以為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於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目見;常理之不恰,雖畫者亦有不知。是之畫史多以曲近其形為能、為工,猶舐筆和墨之徒,津津自喜者也。至於致其意態、性情、神韻者,自可湊泊天機,儃然不趨,而逸乎塵俗之外也。
明練子寧引莊子之論斲輪曰:「臣不能喻之於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臣。」何以故?蓋得之心而應之手者,意也。得意洵難,欲效法古人之跡,與夫擺落古人之跡,兩班皆未必可就,即如心與手上不能互之,況形諸於文、發之乎言也哉。
予讀穎人先生之書,如賞大寫意畫。即王紱所謂;「其精神貫注處,眼光四射,如兔起鶻落,稍縱即逝。後來作者精心臨摹,尚未易究其旨歸。」何耶?夫畫史之為大匠者,豈簪筆供藝、耑技名家者爾。觀先生口述憶舊之文,可知松陵朱象先之語:「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而已。」固緣乎是,朱君能文而不求舉,善畫而不求售。其「解衣般礴」之姿,獨立於天壤之間。舉目拊膺、平生澹泊,即令窮山野水,當為林下人巢窟,則蘭亭金谷,恰為世傳之懷抱,大化完足於茲,賦彩用意如此。孰不為之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