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名敦
那次談及同理心的課堂裡,學生的對話讓我想了許久:
「只要力所能及,我想我願意幫助陌生人。」
「你怎麼知道你所謂的好心善意,不是別人精心設計的騙局?」
或許是受到社會新聞的「洗禮」,才上中學的他們,早已發展出如何在柔軟的善意之外包裹一層緊密的刺針,如同一隻蜷縮的刺蝟,去抵禦那些行事詭魅、笑裡藏刀的狡猾狐狸──即便不是,他們也能毫無損失地斂起針芒,再次把胸懷舒展於旅途上的崎嶇。
這種世故的演化非常普遍,對陌生人願意毫無保留的傾聽和可接受有限程度損失的學生幾乎沒有。偶有一兩隻尚具情懷高舉的手,也在旁人分享一次次上當受騙的經歷後,漸漸曲折、緩緩萎縮。
原先熱絡的討論突然陷入一陣長長的靜默。倏忽的噤聲彷彿揪著每個人的衣領,並帶上意味深長的笑容哂道:「你所說的善良,不過是愚笨的藉口罷了。」返家途中,我一直念著N年前曾買過的「愛心筆」、「口香糖」,甚至是揣著不忍和憐憫而掏出的零錢,是否就是學生口口聲聲開玩笑的「智商稅」?
我一直都覺得報恩類的故事給我們太多思想上的禁制。「點滴之恩,湧泉以報」確實是種美德,但報恩的重點並不在於「怎麼報答」,而是有一顆想將從他人那裡借來的「善意」再次「傳遞」出去的心思。可惜的是,故事裡總喜歡設計閉環的情節,因而不甚明顯的對價關係植入了每個閱聽者的意識深處。
《初刻拍案驚奇》裡就寫了一則典型的報恩故事,內容是入贅於歐陽家的陳大郎某日在蘇州置辦貨物時,偶遇了一位腰懸鋼刀、身著青衣,還留著一臉大鬍鬚的壯漢。
正逢大雪天,陳大郎見對方相貌奇偉,便上前寒暄,邀請他至酒樓小酌果腹。兩人一陣推杯換盞後,壯漢辭行前說道:「我姓烏,浙江人。他日兄長有事到敝省,或者可以相會。承兄盛德,必當奉報,不敢有忘。」面對烏姓壯漢的拳拳盛意,陳大郎哪裡較真,只當是場面話,畢竟分手後便是天各一方,從此難再相逢。
其實,故事寫到這裡,意欲已經很明顯了。陳大郎的善意必定會以某種形式得到烏姓壯漢的還報。
果不其然,陳大郎的妻子與小舅子在探訪長輩時失蹤了,人生的晴天霹靂就這樣忽然響起。具狀告官、張貼尋啟、提出賞銀,陳大郎無論怎麼努力,妻舅的音訊仍舊渺茫。直到某次乘船誤入小島,原以為落入賊窩必無倖存的可能,卻沒想到這群「強盜」的頭頭竟是當年有一飯之緣的烏姓壯漢。鬆綁款待自不必說,更神奇的是失蹤的妻舅正好也在島上,驚喜之餘還有大喜,哪裡還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
好心若能對上好報自然最好,但現實的人生又怎麼能冀求故事裡不現實的種種巧合和福緣?沒有好報,甚至不報或是恩將仇報,「好心善意」是不是就沒有立足之地?這個問題終究得回歸於每個人,但首先得解開「好心」與「好報」的隱密連結,更要把句號畫在「好心」之後,它才有一個獨立的位格,放在每個人的胸懷裡,仔細地審視、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