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他鄉雪國，是誰逼她異地涉險？是我。

三年風花雪月，曾經認定，千山萬徑，攜手不棄。但手掌的高溫，燙傷了彼此。當痛感超越了愛意，我決絕離去，沒回頭尋她……



在秋老虎肆虐的台灣，我的Line乍然降下一場懷俄明州的大雪。

「2023/10/12當日下午，拜訪完客戶後，準備返程，在懷俄明的高速公路開了幾個小時後，遇上超級暴風雪警報，於是決定轉頭，但是暴風圈實在太大，開很久，還是逃離不了暴風圈，天愈來愈暗，雪愈下愈大，完全看不見路況，全是白的。」

三十多年不見的朋友，在Line傳來訊息，初讀頗為她擔心。「那裡地處偏遠，又是蜿蜒山路，每個出口要相距100-150miles（約160-241公里）。原本一路一直跟在一台大貨櫃車後面，以便分辨路面。但是實在風雪太大，很多貨櫃司機也都放棄，開到路邊暫停，我們若跟著停下，雪很快就會掩埋半車身高，到時，連車都開不了。」

那年，我是她前方的那輛大卡車，從大三到延畢，我一路橫衝直撞，她總是緊緊跟在後方，三年不離。想不到我因為看不到前方，停在路邊。而她……

「雪愈下愈大，溫度太低，路面結冰，車輪也沒裝雪鏈，擋風玻璃變成厚白的冰，視線愈來愈模糊……車子就滑出路面，幸好開得慢，也及時踩剎車，只有滑出路面，幸好車頭沒有筆直往下倒栽，倒栽嚴重，還會翻車……幸好只是前輪稍懸空前傾，後輪微離地懸空……但是陷入的雪已半輪子高，車子無法從路邊的雪堆開出來，路面結冰，輪子空轉無法抓地倒車，後面已經沒有來車，心想，完了！會凍死！」

他鄉雪國，是誰逼她異地涉險？是我。

三年風花雪月，曾經認定，千山萬徑，攜手不棄。但手掌的高溫，燙傷了彼此。當痛感超越了愛意，我決絕離去，沒回頭尋她，在雙輪懸空，低溫致命的青春雪地中。

「雖然都有隨時保持加滿油，但那種情況，無法撐到天亮，手機也沒信號，離下個出口也要二百多公里外……車內留等或走出車外，都是悲劇。這時，有一個年輕陽光男孩開車經過，我剛好跑到後車箱找除雪鏟，他立刻停車問：有需要幫忙嗎？簡直是天使！他剛好下班經過，幫忙載到二百多公里外，他們的鎮上，他還打電話幫忙找到願意連夜道路救援的人……描述車子準確地點……確認有人接手協助，會載去拖車後，他才安心離開。」

是的，她等到後車的救援，嫁到美國，但她沒等到她應得的幸福。

在我結婚五年後，收到一封八頁的長信，她質問我當年的驀然轉身。「我說要回南部，只是氣話，你載我到車站，離去，但我認為你一定會像以前一樣，氣消了，再回來。但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我在員林客運，看著巴士入站，出站；身旁的人，上車、下車。只有我，站了四個小時，沒見到你回來，我心死了，才上車。八年了，我一直在想，為何你沒回來？我在美國，結婚，家暴，離婚，沒生孩子。」

那八頁，困住我，八千夜。每一夜，都想回信，道聲謝謝，說句對不起。謝謝她三年共行，一起採擷沿途蜜果，也一起迷路；對不起辜負盛意，紅顏末老，已然緣盡。

那些年，太年輕。愛的快，學的慢。感情常臣服情緒，愛語總敗給論理。心中尚未抵達對方的善意，就被雙唇萬箭齊發的惡意擊沉。修了大學一百多個的學分，卻沒有一個學分教我們，遇到山，要繞路而行；看見海，要造船橫渡。我們的激情，總是朝山撞去；我們的未來，輕意讓怒海淹沒。

是的，或許彼此眼中還長著鮮紅的玫瑰，但一踩進就業、親人介入的現實泥濘，愛情舉步維艱。所以我毀了許諾的繁花勝景，讓冬季在她的生命提早襲來。

Line訊息的後段，她一派冷靜：「在他們這裡，暴風雪太大封路很常見，但是從未十月這麼早就發生……算罕。」

「妳現在安全嗎？」打完簡短的問候語，我痛恨自己的矯情，我哪有資格去問「安全」二字。是她伴我三冬的學習，讓我擁有守住春季的能力，但我卻冷眼遠眺，未將她自雪中拉出。

這些年，拜Line這條網路，恩斷義不絕，三十年斷線，重啟聯繫。知命之年已過，已知錯過與過錯二辭，都是該刻意閃躲的的語彙。

萬里之遙，她的一顆心，仍掛故國家園，每逢選舉，傳來支持候選人的影片，讓政治人物的意氣填膺，在聊天室中指點江山。

隔日她回訊：「已順利離開懷俄明州。」外加一張Q版美少女捧花的Thank You貼圖。花很美麗，雖然知道那是鍵盤製造的。

北國孤身的老友，「安全」離開了懷俄明州，我鬆口氣。但是夜，我的夢裡，卻繼續飄著懷俄明州的大雪，我俯身向山，等待更大的落雪，將我深深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