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賽夏客

平日，她坐片刻，就腰酸背痛，難以為繼；現在坐上老半天，只見身體歪斜，臭皮囊快要撐不住，勸她稍事小憩，她卻頑強不依，直說：「不累！」原來她珍惜與女兒談心的快樂時光，撐也要撐下去。



若問，人生最幸福的是什麼？我會不假思索道：「把握機會，奔回有娘的家，挨在媽媽身邊撒嬌娛親、說長道短。」

日前，去宜蘭九寮溪攬勝，趁機溜回娘家省親，給榮登百歲老母一個驚喜。她喜出望外，當晚，邀約我同床共枕，看她渴望的眼神，我一口應允，而有了重溫舊夢的機會。我依偎在萎縮纖瘦的母親身旁，彷彿角色易位，在枕邊細語呢喃中，睡了個香甜的覺。

醒來，母親已梳洗完畢，好整以暇，像天邊溫潤的夕陽。她催促著我用餐，桌上包子仍溫熱，牛奶也冒著襲鼻的香氣，突然，我感覺時光倒轉，享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呵護，備受寵幸，原來母親的愛一直都存在，至老不渝。

胞弟一家人帶員工去旅遊，讓我有機會跟老母獨處、談心。她溫婉道：「我每天坐在這張籐椅上，瞧著外頭人來人往，看累了，就回床躺，反反覆覆，太陽在我眼前滑過去，就過了一天。」慧黠的母親不明示，但我聽得懂她話語中透露出老境的孤寂與生命的無奈，意味著渴望親人在旁，與她共度晨昏。

飯後，我把手機關了，泡一壺茶，與母親促膝長談。她話匣子一開就絮絮叨叨的，從古早在外婆家時，外公是牛販，每做成一筆生意，全家有肉呷；舅舅勤耕田，全家不缺白米飯，生活過得比婆家優渥。但話鋒一轉：「妳阿婆視我如己出，也就甘之如飴……」把百年走過的足跡，如數家珍掏出，宛如帶著我走過她的人生，是一本豐碩的大書，彌足珍貴。

爾後，提及通宵老家，她沉默了片刻，欲語又止。我知道她北遷後，已把異鄉當故鄉，鮮少踏入那塊孕育我們的土地，是她生命未完成的遺憾。我趁機補白道：「最近我有路過，老家依舊在，只是三隻黑狗看門，屋內空無一人……」然後找到話題，把所見所聞詳加描述，又等於帶著母親回一趟老家似的，觸動了她的心弦，眼眶濡溼，思鄉之情盡在不言中。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不覺日正當中。平日，她坐片刻，就腰酸背痛，難以為繼；現在坐上老半天，只見身體歪斜，臭皮囊快要撐不住，勸她稍事小憩，她卻頑強不依，直說：「不累！」原來她珍惜與女兒談心的快樂時光，撐也要撐下去。

歲月倥傯，倏忽，我心中和煦的暖陽，成為餘光纖弱的夕陽，直往地平線墜落、下沉，我死命的追趕，仍拉不住她的衣角。唉！「成住壞空」乃是生命的必然與無情，唯有把握機會，好好跟「夕陽」談心，就是莫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