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譚玉芝

他喜歡戴著鴨舌帽，日本紳士愛戴的那種，有時是格子的，有時是素色的，穿襯衫，長袖短袖都有，隨身帶一件背心，冷的時候穿上。

我們坐在他家的院子裡，幾張小學桌椅擺放，看著他在黑板上寫的字，插花無非就是取得平衡，大小，左右，上下，陰陽，跟過生活一樣。

我到的時候，他們都坐定了，正在看他示範今天的課程，看到我走進來，每個人都張著困惑的眼睛看我，我拿著他的書，自我介紹 :「我是阿康的朋友，想來學插花。」

在這個僻靜的地方，離安通溫泉還有一段，必須急轉彎而上的庭院裡，我像個奇怪的闖入者，不速之客，被好心的接待了。

坐吧！他說。我坐在木條椅子上，一邊回答著老同學們的許多好奇的問題，一邊看著他。

他一雙大眼睛，顯得有些戒心，雖然看起來沒有表情，但那眼神有心地輕輕掃過我，誰介紹來的？

「阿康喔！」他確認了。

一手拿著花剪，另一手是翠到滴水的薄荷，他靜靜地，兩眼專注地回到他的世界裡，那裡只有米色的花瓶，與一整枝外放生長的薄荷，我們安靜地，看他剪了一枝彎曲而長的枝條，放在花瓶裡，像定了主軸，他打量一下，再剪下另一枝稍短薄荷，作為副枝，整個花器遂飽滿了起來，再剪下短枝，輕輕地放在另一側，慢慢地增添到他覺得完整的時候。

有點像髮型師，他們會先用手摸摸我們的頭型，抓抓頭髮的質地，看著鏡子中的我們，彷彿看到了什麼，那個我希望而他必須達成的，未來的樣子。

但他不一樣，只有一個花器，他要在花器上營造一個花的世界，一切是空的，從空中創造真實的樣貌，但又不能失去花的本質，是吧？

那盆花真如他在黑板上畫的樣子，一邊像舞者拋出彩帶般的往右邊延展，另一邊是漸次延展的線條，從上往下拍，其實呈現的是一個圓，環繞過整個花器上面的空間。

薄荷像跳了一齣霓裳羽衣曲，由他決定，停格在衣袖飛盪出去的一幕，危顫顫地在空氣裡抖動，舞者身上的清涼沁心香味，緩緩地飄在我們周邊。

他渾然不覺我們說些什麼，只是定定的坐在那裡，維持一個距離，說什麼，他指指耳朵，眾人替他答：「他聽不到，重聽啦！」

「之前有一個少年誒，騎車經過我這裡，看到院子真媠，上來坐了一下，我看到他坐在樹下，問他做什麼，他說他在排毒。」

他隨之笑了：「我想說那麼年輕會說排毒，真不容易，他說要跟我做朋友，我就說好啊！後來介紹阿康給我認識，阿康一看我就說要跟我做朋友，我嘛說好！」

說起話來輕輕短短，說完了也沒太多餘音，是一種天真。

我看著剩下的的薄荷葉，摘了一片，揉了揉，放在鼻前嗅著，清涼的香氣傳入鼻裡，再摘一片，放到嘴裡含著，好通透。

接著他拿了一個馬克杯，把竹籜遞給我，讓我做插花的基座。

從竹節上長出來的竹殼，叫做竹籜，摘下來，成了一個扇形材料，捲起來，在杯子外面比著長度，他表示要低於杯緣，我拿著剪刀，剪下超過杯子的高度，剪了四個，放在裝了水的杯子裡，多麼自然，一切都取自身旁的植物。

「會浮起來呢！」我說。

「那表示剪得太短。」他說。

然後彎身撿起地上的小石子，把竹籜壓住了，剪下園子裡長長一枝薄荷，看我如何擺布。

我已經不打自招的說，從來沒學過插花，也不會插花，他一聲不響地把我的薄荷取走，端詳一下，三兩下剪枝，一個小的作品，姿態輕巧地完成了。

天氣非常地好，太陽在茂盛鮮綠的波羅蜜樹葉上跳舞，波羅蜜已經結了幾顆小果，園子裡疏落有致地種了許多植物，池子裡還有幾朵蓮花，遠遠地圍欄外是夜來香、茉莉、含笑等喬木，這兒單純美麗地彷彿與世隔絕的，同學們大聲地聊天，話題毫無拘束。

他靜靜地幫大家適時地倒茶，煮水，再泡茶，勸大家用點心，另外兩位台東來的同學，連花器都沒帶，感覺是來看老朋友的。

「老師叫我們不必去買花材，路邊有花，有葉，帶來用就好。」同學說。

另外一個同學帶了三個花器，老師逐一幫他調整，將本來毫無次序的花草，理出高低的枝節與落花點，漸漸地呈現某種姿態，每一盆花遂表現出自己的生命，再怎麼桀驁不搭的花材，只消在園子裡找些小花小草搭襯，便產生了另一種協調的美。

「老師覺得我今天插得如何？」同學問。

「你想一次把花藝學好。」他說。

總是一句話，輕輕淺淺的點出插花人當下的心情狀態，那淡淡的話語，就像院子裡種的蕨類，大大的葉子隨著風點著頭，然後就靜下來了。

「一個人的作品反映出他當下的心。」他說。

一位同學帶了好大又多的變葉木，顏色正黃，中間有點狀的綠，尾端如花瓣，的確可以成為花的主軸了，又多插了兩隻紫色的紫羅蘭，他說：「喧賓奪主。」

他把它放在瓶中，花器又太高了，於是那變葉木只能成了主角，紫羅蘭不經時間迭宕，已經萎頹了，他說：「了解花性很重要。」

於是他不用紫羅蘭了，取下園裡的茉莉枝葉，放在變葉木後面的高位，凸顯出變葉木的特色，又剪了園子裡正開的紫色小立鶴花，兩枝花兒稍微往前，既不被變葉木壓迫，又跳脫既黃又綠的色彩，花型也變得立體了。

必須多問一些，如果沒問題，大夥開始聊天，他還是坐在那兒，彷彿無形，眾人像鳥兒般一起喧囂啁啾，他只是坐著，偶爾看你一下，在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