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莒哈絲曾經鉅細靡遺地描繪過一隻蒼蠅之死。
在〈寫作〉一文,她談及作者的孤獨,在海濱或鄉間別墅,習於隔離自己於房屋孤獨之所,有扇窗,一張桌子。有個午後,獨自待在空蕩的儲藏間,忽聽聞並目睹微小的蒼蠅,困身溼氣黏著的牆面,愈抵抗、愈無法動彈。彷彿垂死,卻又奮力掙扎。事後,她向友人轉述這虛無覆蓋前慢緩似永恆的頃刻,最終,靜止在下午三點二十分。
相對於狗兒、一匹馬、一頭大象,蒼蠅死去之微渺,於世人靜默不語。令莒哈絲想起戰爭時期困身孤獨、受殺戮威迫的殖民地之人。小說家抗拒瞥過眼背離的衝動,目睹蒼蠅臨死的鞘翅,像「溼柴著火的聲音」,進而鉅細靡遺描寫,「蒼蠅的死亡,它成了文學的位移。你在不知不覺中動筆。」牠則以其死亡,在溼黏牆上書寫,因此亦成為作品。
我曾也目睹過這樣的時刻,充盈生機、又切近微渺的消亡。是一隻蝶撲拍著薄翅劃過林葉篩落的光,途經的男孩見狀追逐,轉瞬,蝶影從亮處隱沒暗處。那午後山徑的石階彷若鑲金,走入山像巨大的風箱滿是蟲鳴。這幾年,早晨開始的寫作暫告段落,我偶爾出門,步行一小段路,沿著空闊的公園、靜寂廟宇,來到巷路緩坡的入山口。趁著日落以前,走上山徑。
環圍著盆地東側近郊的山系,以四種象形的動物名之,相對周末湧來許多踏青的人,平日則回歸山的靜寂。我總在沿途的瞭望台或木亭子停下,回望著台北密聚建築連綿的邊線,等待暮色覆蓋轉換。也曾經深入山徑更多時,行經深山寺宇,見巍峨純白神像,佇立在林木山壁之間;或攀著繩索,爬上岩壁制高。還曾經環山行至另一側木柵,走離陌生的社區尋車回家。
記得更多年前,則在一日入夜,由虎山步行,來到半坡觀看帳篷戲演出。但見布篷和燈在葉影間造出了幻夢的戲台。約莫印象,是一個取材自古老混沌寓言的故事,演員塗白身,誇張演繹。戲劇內容盡已忘,但卻一直記得,至尾聲,演出者在漆黑一片的帳篷裡燃起火把,揭開篷布,走進黯黑的山影之中,餘火像幽冥般懸浮,最後消失……
又回到山徑,走過蝶影棲停一時的林樹,我想起莒哈絲曾以長段篇幅描寫的蒼蠅之死與孤獨,想起點燃黯黑山影的熾焰,著火聲音,以它們的燃燒在記憶邊緣寫作,她說:「有一天,也許,在未來的世紀中,人們會閱讀這種作品,也會辨識它翻譯它。於是一首難辨而廣闊無垠的詩,會在天上展開。」而我也許在其中也將能擁有一次隱密的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