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名敦
一一○年大學學測國寫的知性題,出了一個腦洞大開的思想實驗題:「如果有一台經驗機器,提供使用者享受虛擬的幸福人生,你是否支持?」
老實說,直到拿到題本時,我仍不知道這個實驗的發想來自於著名的諾齊克教授,但題目的魔幻感讓我直接聯想到《駭客任務》(Matrix)裡一個個活人泡在裝載不知名液體的透明棺槨中,同時身體各處連接著大小粗細不一的黑色軟管,一束束、一根根,條條連通至背後一座大得驚人又有無數線圈纏繞的黑色機器上。或許是電影裡的畫面過於駭人,以至於「不管在裡面會怎樣,我都不要」的強烈排斥感,讓我在多年後一看到「經驗機器」題時就否定了它。
否定一個確知真假的事物不難。畢竟,不用很懂哲學,也能以最粗淺的理由說:「即便虛擬的再怎麼好,終究不是真的,所以我不要。」但是,這種看似堅實的自信,很容易又掉入另一個更弔詭的問題而摔得支離破碎:我怎麼能確定現在的我不在那台經驗機器裡?
虛實之辨,自古就是一個沒有句點的話題。古人也許還不懂造機器,但「做夢」總可以吧?
唐傳奇裡最著名的夢無非〈枕中記〉與〈南柯太守傳〉。兩大夢境主角─盧生與淳于棼─儘管身世、經歷、社會地位不同,但兩人都對於「現實的自己」感到失望。〈枕中記〉的盧生嘆息道:「大丈夫生世不諧,困如是也。」〈南柯太守傳〉裡的淳于棼則「因使酒忤帥,斥逐落魄,縱誕飲酒為事」。
如果說夢境是現實的延續,那麼盧生與淳于棼兩人就是在夢裡代償未竟的期望。故事中,兩人的經歷很相似,都娶了一個身世顯赫的妻子,從此踏上飛黃騰達的人生,拜將封侯、權傾一時。假設盧生與淳于棼此時都各自躺在自己的經驗機器裡,那麼截至目前為止,他們在故事中所體驗到的已然企及普羅大眾所能想像的高度了。
不過,我們都知道故事還沒完,接下來呢?或許還有人會想:「故事就停在這裡不好嗎?幹嘛偏偏要讓他們經歷折磨與苦難?」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換我們來說故事,大概率的選擇也會一樣─因為,我們都曉得人生不是那樣,也不該只是那樣。
「同列害之,復誣與邊將交結,所圖不軌」、「王意疑憚之……時有國人上表云:『玄象見,國有大恐。都邑遷徙,宗廟崩壞。釁起他族,事在蕭墻。』時議以生侈之應也。」盧生與淳于棼先後歷經了誣陷、下獄、喪妻、失寵等一連串人生打擊,在不斷地失去後,他們對人生的理解卻更加豐厚了。
兩則故事的最後,他們不約而同地返回現實,並驚覺如此漫長深刻的體驗,竟然只是一場夢而已。但是,並不意味著這就是他們選擇「登出」經驗機器的理由。離開夢境返回現實只是順理成章的結果,更多面地體驗人生,乃至於探求存在的意義,才是他們得以登出機器的關鍵。
我們都是盧生與淳于棼;我們又都是「重生」的盧生與淳于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