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何定照
師傅駕著挖土機,一鏟鏟向地面深叩、移開土泥,最終舉起棺木蓋。撿骨師彎身掀開層層壽衣,拾起一根根黃褐色骨骸,最終堆成小丘。我望著這小丘,難以想像它是我一百七十公分高的父親化現。
往昔讀《大念處經》的「觀墓園九相」篇章忽然跳入腦海,過去難以體會的關卡,在父親遺骨前突地變得清晰。父親的一生、與父親相處的種種乃至承載這一切的大時代,也在眼前層層疊疊掀開。
父親來自江西。少時無數個夜晚的飯桌上,我們聽他一遍遍講演海那邊的家族史:曾曾祖父是學政,負責管秀才,可惜早逝;曾祖父沉迷鴉片,敗光家產,子女都靠賢慧的曾祖母替人幫傭養大。祖父從小孝順,見自己爸爸不事生產,小小年紀就去布店做學徒,後來擺起布攤養家……
當時聽父親講這些歷史,其實覺得陌生又不關己事。畢竟我們生長在台灣,課本裡儘管是長江黃河,現實身邊是基隆河淡水河。年代與距離都遙遠的祖先們,我一個都沒親眼見過,但在父親令下,我們天天上下學,都得對供在書櫃玻璃窗後的奶奶照片問好:「奶奶,我上學了」、「奶奶,我回來了」。
一九四八年父親來台,沒想過他此後只能像兒女一樣,看著玻璃櫥窗後的照片思母。
那年他十九歲,經考試擔任鄉裡戶籍副主任。共產黨打進江西,見國民黨政府公教人員就殺,父親擔心自己在劫難逃又連累家人,見國民黨政府來村裡要兵,從軍者的家屬可得榖子兩大擔,就報了名從軍。
多年後,叔叔來台探望癌末的父親,告訴我父親從軍不僅換來稻穀讓窮苦家人得以飽足,還有筆徵丁財,全給了同父異母的大哥討老婆。
然而父親在病逝那年回想這段,只吟詩般地說:
離家時母親說,在家粗茶淡飯,有什麼不好呢?何必飄洋過海,到台灣去求什麼富貴榮華?當時,母親的心,禁不住兒子要飛的心;母親溫暖的話,阻不住兒子要飛的心。於是,離開母親,離開家鄉,像隻要飛的小燕子,飛向遙遠無邊的天空,來到台灣。
隨軍隊來台的父親,因為文章寫得好,從武官轉文官,卻在一次演習中意外被砲彈打中,切掉三分之一左肺與兩根肋骨,而在兩年後退伍。一九六一年,他考上台大商業系,以祖父為名成立何高桂基金會,開始省下拮据的生活費輾轉寄錢給家鄉。
二十八年後的解嚴後兩年,當我們隨父親首次返鄉,被村莊內外聞風而至的上千人像漩渦般圍繞,看見眾多不識的親戚鄰居感謝因為父親,他們的生活得以繼續,孩子得以讀書,我才意識到原來父親從身兼多個教職、養我們六個孩子間擠出的經費,幫助了這麼多人。但父親最想見的奶奶,已在解嚴前一年仙逝。
父親資助家鄉的孩子讀書,對自己孩子的教育也不遺餘力。從小,家裡書房貼著紅字條,寫著「我們在這裡什麼都沒有,只能靠讀書」。而對在傳統年代成長的父親來說,督促孩子品學兼優的最有效方式,就是打罵。
在各種鞭子不留情的責打歲月中,我曾長達七、八年不願與父親說話。那些鞭打,鞭出我皮肉上的傷痕,逼使我不得照己意志行事,也燃燒我對父親的仇恨。我曾不止一次想用結束生命,來結束彷彿永無止盡的禁錮時光,結束每天一睜眼就想流淚的日常。
念大學後,明明學校與住家在同個縣市,我卻找了各種理由搬到學校宿舍,開啟對自由的追尋。大學畢業,趁父母退休赴歐旅遊,我迅速搬離家在外租屋,狂喜總算能一切由自己作主。
那時父親早已不打孩子,他的原則是,孩子滿十八歲、上了大學就不打。他心心念念的何家「一家八學士」夢想,也在小弟大學畢業時實現。當我們一家八口加上兩位姊夫,全穿上學士服在相館拍全家福,父親臉上的喜悅滿足簡直發光。
又過幾年,我也結婚了。那時我與父親關係已不像早年那麼緊繃,但仍維持相當距離。記得結婚那天,我多麼怕儀式上會安排父親牽我的手迎向新郎:大約童年後,我再沒牽過父親的手,彼此的身體碰觸只發生在責打時。或許也因父親意識到我會抗拒,這項在婚禮上常最賺人熱淚的儀式並未出現。
結了婚,形式上徹底離開原生家庭,我的心仍被回憶纏繞。丈夫說,我常在睡夢中大喊大叫,甚至拳打腳踢,我知道,那是源於父親的,害怕被威逼的驚恐。
一個機緣,在出版社工作的好友邀我翻譯一行禪師的著作。由於希望將每字每句翻譯到最正確,充分傳達給讀者,我每節每篇、每一法門逐漸練習,試著體會書中強調的呼吸與正念的神奇。
我知道,一行禪師談正念的基礎,來自《大念處經》。佛陀面對諸比丘,說只有一條路可滅除苦憂,那就是四念處(四念住):身念處、受念處、心念處、法念處。而觀身念處,首重覺知呼吸時氣息的出入:入息長時,清楚了知「我入息長」;入息短時,清楚了知「我入息短」。
佛陀說,這樣反覆由內而外、由外而內觀察身體中不斷生滅的呼吸等現象,將能清楚覺知「這是身體」,修成只有正念與覺照的境界,超越執著。
能否真的修出正念與覺照,那時的我,不敢妄想。但透過練習呼吸,練習如一行禪師所說,像覺知呼吸一樣,覺知心中生起的每個念頭與情緒,不加批判,就只是看著它,以及其他的正念練習,我發現,過往如波濤洶湧的心思,起伏頻率慢慢平緩。
回憶從父親處首次認識到的威權,我不再極度憤怒,又混雜挫折與恐懼;面對過往自認無辜的受責與屈辱,我不再心懷怨恨,又矛盾交織罪惡感。
但唯獨書中「觀照自己的骸骨」篇章,我一直難以進入。「想像全身只剩一副白森森的骸骨,躺在地球表面」;「想像所有肌肉都已腐爛消散,骸骨已埋在地下八十年」……意志告訴自己該照做,感官上就是拒絕想像。心底不斷自問:為什麼要這樣想像?這樣多可怕?更何況,我沒見過骸骨,如何想像起?
此時,我不知道,沒練習到的法門,總會回頭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