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時間快要七點,我剛離開健身房。
斑馬線上三兩部車停讓等一位老者走過,老者瘦輕輕的,一手握緊黃雨傘,一手提帆布袋,帆布袋的雜物眾多,耐不住性子要跳躍出來似的。老人家步伐快不起來,只見他走兩三步便放下手提的重袋,連喘數口氣,喘得這黑夜的雨並沒有因此同情他,依舊絮絮叨叨。
他休息一會又提起那袋重物繼續他的旅程,當他走到斑馬線的中央,原先等他的車從容駛過,另有一部則繼續候著。
我看著,心想是不是要停下車協助他過馬路,但我鎖在車流中,且剛運動完肚腹飢餓難耐,電鍋在家熱著食物等我享用,我只想窩進水泥隔牆中擁抱自己的天地,把冷與雨隔除。
我駛離,可開始怨尤自己。
平日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掛在嘴上,說起陶潛則不忘講述「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的掌故;而每當有人問我為何吃素,我回說力抗地球暖化,有時則改口眾生平等因此不忍,有時則回答剪除欲望、力求樸實的生活,至於提起信仰便自言奉行菩薩道。
而如今看見眼前的老者,我只會在心裡喊同情?
我騎車返家但是心不平靜,惦念著老人家,不知他的征途是長是短,不知雨勢將增將減。
然而我質疑自己做事為什麼不俐落?當仁不讓的事不應考慮再三,如果這錯過的善舉會讓我自咎,那麼何不依從所欲?
於是騎車重回那十字路口,沿街尋索老者的身影,行駛兩三百公尺仍不見他的蹤影。我將機車回轉,心想這樣的結局很好,也許他已安然抵達目的地而不需要我的協助。
然而我還是瞥見了他。
他依然背負起整座城市的久雨霏霏,在夜幕低垂徒有車燈路燈皎亮的溼滑柏油路上踽踽獨行,偶爾輕放手邊的重物,提起後不久又繼續他的舉步維艱。我將車停在對向的機車格,穿著一身的藍雨衣,越過馬路靠近他。
我問他要走到哪裡?需不需要幫忙?他說他的家就在前方不遠,距離約二百公尺的棉被專賣店。他說我可以幫他提布袋。
我於是從他手中接過來,剛開始覺得沉重,但不久後便適應了,有如撿拾斷枝的輕鬆。那輕鬆使我想要加快腳步完成,於是往前數步,但是這麼做顯得將老人家拋在後方,我乍感禮貌摻有瑕疵,於是放緩了腳步,緊隨在他的身側。
我想起我的父親。
父親動完脊椎手術近兩年,剛開始無力上樓,他睡在一樓客廳臨時的折疊床上,母親則搬動桌椅,在森冷的大理石地上鋪上厚墊,每晚陪伴著父親,只要父親稍有動靜,比方如廁,又或要一杯茶喝,母親都會耐心幫忙。
父親的無助我看在眼底,肉身衰敗、自由受限,然而他持恆地復健我也看在眼底,他每天努力走路,風雨難擋他的決心,幾個月後他便能拄杖步行到附近的公園,過年期間則更與我們長征南投。他年輕時因為搬動重物傷及脊椎,腿部受累,即便手術成功依然無法如壯年跑跳,那種不得不的面對的身體痼疾,悔恨為了家計而輕忽健康的青春氣盛,也許,與眼前這位老人家雷同?而我能否以曾經體察父親的心境,進入這位老者的心理風景?
他露出笑容,對我說:這樣輕鬆多了。我告訴他,其實早在不遠處的十字路口便見他行動不便,本來想幫忙的。但他說:不這樣訓練自己不行。
我不確知他要訓練的是什麼,是鍛鑄心靈的強韌?又或者歲月逐步啃食肌骨時,他必須做一勇者力抗?
我們在棉被店外駐足,我問老者布袋要放哪裡,他指指水泥地面,我放下,而後要他趕緊進屋休息,務必留心這連結室戶內外的台階,可別被絆倒。
這棉被貨店裡裡外外堆置寢具,燈火明晃,彷彿暗示生意興隆。後來從裡頭走出一名女士,黑溜長髮盤成腦後短髻,我向她點頭問好後便離去。
沒有欣悅,助人對我而言並非快樂之本,也並非為了獲得福報,僅只認為本該如此。曾經淒風苦雨中我徒步慢行,那雨打飄傘,時時偷渡於我的髮頸,那爛透的冷天我寒顫瑟縮,何況眼前這位上了年紀的老者?
當然我也曾想,倘若他以為我覬覦他的物品而拒絕協助?那也無妨,我認為儘管只是趨前的一句問候,也許就能帶給他比車內的暖氣更有厚度的溫馨,亦足夠抵擋風雨猖狂。
後來我把這件事告訴母親,說:「看看您教出來的女兒。」倘若我的言行日趨進步,那曾經與我臍帶相繫、長我育我的母者,她的功德豈能小覷?
而這件事我想歸功於我的母親,她照顧父親的艱辛與誠摯我歷歷在目,我只是謹奉她力行的教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