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沿著黃昏走到盡頭，把鐵門打開，窸窣的風擦過，你大口大口的呼吸起來。呼吸裡有土壤的氣味，你想應該快下雨了。放眼是無盡遠天，低低堆著鴿灰雲靄，你朝熟悉的那扇窗看去，只有風空虛作響。樓下的籃球場中央出現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風來，梳起他的髮，像揮舞白旗般，有律動的向前又向上，沙沙摩地的葉片被捲入輪椅底下。你忽然想起有次你低頭看報，他坐著聆聽向來收聽的賣膏藥電台，中間播了一首日本童謠，你聽見他小聲跟著唱：「MoMo降落傘、MoMo降落傘……」，你還記得他什麼呢？你是什麼也不記得了，這是你唯一聽過他唱過的歌吧。

一首時間老去的歌。歌的後半段加入了喚作瑪麗還是蘇珊的黃黑皮膚大眼的異國女孩，她來當看護幫忙注射點滴和換洗，偶爾推動輪椅到樓下那方籃球場上旋轉出奇特的舞姿，常常你看見夕陽將他們的舞步紀錄在黃昏的地板上，影子零零落落的，風一吹，被輪子壓住的葉片便解脫，沙沙的拂過地面，然後不見。

他不見你已進入第三日，只靠點滴來維持身體所需，院方說大概就只能這樣子了、只能等。等什麼呢？你什麼都不知道，只能在旁邊看他、翻報和來回的走。後來，許多相識與不相識的人陸續來到床前像是致意，一位阿婆喃喃唸著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要他放心趕緊隨菩薩遊山玩水去，好讓子孫能輕鬆點……不知為什麼，你聽了總覺得心刺刺的。院方主動幫你聯絡生命禮儀公司，成套黑衣窄裙和筆挺西裝的女士先生進來，很專業的為你講解身後的種種事宜：「本公司為往生者準備的『新厝』有經濟艙、商務艙、頭等艙。商務艙以上是用高級紅檜做成……」僵屍色的腮紅在她的臉頰上跳著，她的髮梢沾了剛剛落下的雨，飄散出土壤的味道。

當點滴裡的液體向下流動的速度愈來愈慢，周遭聚集的人也愈來愈多。那些眼神裡總隱隱像在期待著什麼到來，你甚至看到許多濁濁的老花眼睛會忽然閃現出一道晶亮的光痕。你轉向窗，發現外頭襯著一片菊花黃的天幕，你靜靜看著。點滴落得更慢，窗外的雨卻大了起來。

　　忽然，耳膜隆隆，摩天樓下的跨年晚會，眾人盯著一具肉身時鐘，緊張緊張緊張、刺激刺激刺激，親愛的觀眾朋友讓我們一起來倒數計時：十……九……八……七……天花板柱子牆壁碰的爆開、傾頹壓下，眾人扶你攔你莫哭莫哭，說不可將淚滴在你爸爸身上，不然他會帶著斑點投胎做人。你抬起頭，忘了自己倒數唸到哪，只看見窗外依舊站著沙沙的黃昏天，風經過，無數的菊花花瓣被吹了進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