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框在牆上的窗像另一幅畫,微微的雨落下如未乾的顏料,經過清晨與簾幕間,緩緩暈染開來,緩緩透溼了畫底部混濁的藍。
灰白的色塊反覆推向昨日走過的岸,泥濘佇立起那一座凝望著空無的鐘業已濛在雨霧,繩繫的木槌在風中空懸,好像那雙搖動的手,還在搖動著。他被領至她童年海濱的午後,一片扇形的沙灘覆蓋在冬日的荒蕪裡,湧起的雲層,如海延伸,陸地潮退,留下一坑一坑蓄水與鹽沫的溼泥。沿著鋪石的小徑步行,細心踏著彼此的足跡,來到了藍色的鐘座前,聽見她說,彼時,年輕的父親曾抱起孩子的她,牽握著小手,讓鐘槌搖晃,讓嗡鳴沉沉迴盪,像一個老者溫柔的歌聲,抵達至遠方。
公路是環圍在山壁與海崖之間的一彎弧線。點狀的摩托車掣足雙輪,微傾或吃緊浪碎濺溼的柏油路面。浪遊的午後,他們就像這樣描繪著島嶼邊界的輪廓線,隨意地停在相距遙遠其實也就是舊木簡易搭起的一座座瞭望平台。海蝕削下的岩塊滾散一般,同樣散落的漂流木、保特瓶、巨大的消波塊時現時隱;總是可以看見裹覆頭巾唯露一雙眼炯炯的釣者,孤身更低的礁上朝海懸釣。
停在鑿穿的岩洞外,岩礫上細碎的野草似披髮,壁面覆苔溼潮,總會有朱紅刻印的牌匾掛在洞門口,斑駁血痕般字題著精忠照海還是精誠貫日,穿過歷史貧瘠的隱喻,來到邊防之外,亙古的光,亙古地落至遼闊的她的眼底。
漁港,地處山坳的狹角,環圍著泊船的港埠搭建起來的貿易市集早也過歷史的初老,塑膠布面上散置碎冰中的漁獲腥氣,卻早已深深滲透至地的濘溼抑或廠舍鐵皮的罅隙。她留連在市場暈黃的燈光下,過了一會,提回幾袋對於他只有在古早味商店裡才見的零嘴,彩球糖果、荷包蛋狀的軟糖、裹上金黃花生粉的麻糬伴隨耳蝸裡攤車噠噠噠的聲響,就站在路邊如鳥啄啄分食,阿嬤的舊厝在另一座港澳曾經是小鎮上唯一間小雜貨鋪,她喜喫甜,她喜歡糖上細細的粉粒沾上那些孩時穿行在架櫃之間印象的滋味,可以坐看櫃檯後邊的阿嬤,和鄰里客人溫暖的招呼,可以在埕前的大樹下遊戲到暮色的盡頭,親人的雜貨鋪在孩子的眼光裡是座天堂,她說。
坐在二樓臨窗的大圓木桌用晚晚的午餐,熱炒的高麗菜葉在碟中透著油亮的色澤,兩碗白飯,氤氳著他們之間薄薄的霧白。俯瞰室外,離程車輛已壅塞住凹形不大的路,即將沉入夜的陰影的港鎮,他突然想起曾經背誦的句子,如同黎明中的碼頭一樣遭人遺棄,而遠處是海,而更遠處是海。
細雨落下在他們的歸程,風灌進拉鍊領口像刀背金屬貼抵皮膚的冰冷,她瑟縮身後,從頸後一直呵暖他像蓄著日照餘熱的浪。路怎麼蜿蜒無盡,繞著山的弧後是另一道弧;崖離那麼近,矮矮的水泥護欄一如未有設防,沿途盡是浪襲之痕,他感覺她心跳的不安,握緊把手,末路般好渺小的奔馳在荒涼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