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晚夜垂降城市,渲墨無極。我在書桌落筆一方帛紙,山雨襲來。
讀了楊牧詩句「夜猶疑地落下來」,借為文題。小心翼翼捧著《楊牧詩集二》合集,讀著〈夜歌〉詩章,子夜鐘聲凌亂的鳴擊,有一些記憶在唇齒間顫誦。昔曩二十餘歲,在沈謙老師家的餐廳,偏斜餐桌,牆掛楚戈墨字,怯生生地向老師提議以楊牧詩為碩士論題。老師只是靜靜的吸菸,同意我以詩與世酣戰的武器。
酣戰在雪地開啟,俄羅斯藉端入侵烏克蘭,婦女的金髮髹染焦慮,孩子明眸點鑄晶透眼淚,馬賽克疊傷的屍體,毀地墜叢的戰車飛機,午夜新聞亦是真實的殺戮戰場。陽台上,寒氣與風與雨與光爭登堂室,若溼若乾的水痕,燈影參差不堪。關上電視,企盼世界安靜下來。
在新店的山徑窩居,夜晚時有山村猶唱歌聲的感受,淺草窩蟲鳴,街燈瀏色染蕩黑夜,星幕啟揭昭晰油亮。華光夜闌,黑色滋養恐慌。熒靜喧囂的雨勢稠密的洗淨塵土,植物的莖幹正吸收津液。我悵惘抑鬱地立佇窗前,失焦地望向裸裎的大地。微微打開寒窗,有水紋追緝,冷風緊虐,空氣裡彌麇溼潤的青草氣息。
白日武裝堅毅,精神昂揚;夜晚後瓦解意志,校正情緒,回復寧謐與馨芬的靈魂,感受自我的意義。樓下北宜路傍縴清潭溪流與留岸苔石交擊如激辯,在猶疑的雨夜,乃憶起佛典《法華經‧藥草喻》中以三草二木教養迦葉一眾,三千世界,卉木叢林藥草,種類名色殊異:「隨上中下,各有所受;一雲所雨,稱其種性而得生長華果敷實。」雨勢驟臨,沛天無擇,物自承芳化芬。
猶疑地,夜落下,起燈影,盲人聲樂家安德烈‧波伽利(Andrea Bocelli)以杜蘭朵公主(Turandot)烘熱溼漶的書室,管樂唱聲充涉我富足的耳目歡愉,是否仍有人苦著淒涼沁透的寒衣。
僅僅是無人的斗室,適合完整的鬆懈。日前在東華大學參與楊牧文學青年論壇,想像奇萊山、七星潭、立霧溪,是楊牧以詩帶我們回花蓮,在雨後的水涯嬉戲。華文文學系許又方主任經營楊牧書房,以楊牧完整的音響與意志,吐納論壇整日的奇香。
我翻閱著詩集到《有人》一秩,書角拂略水杯,引盪拘謹的波紋交換眼色。猶疑的夜,童稚時在魚塭看冬鳥在雨勢中梳理羽翼,以腳踏車棹追雲的履蹤;星月燃灼下,家門前螢火蟲逡飛,曇花偷偷在河邊凋綻,還有些正在發生的事。
燈下塗記,當書寫叩問靈魂。帶不走的回音摩擦著細數的白髮,在學院裡,在邊緣顛躓的想像裡,妥貼的紙張趨行在車臣戰爭、林義雄家裡、天安門坦克車前、班吉夏山谷,句句是楊牧舒緩疾行的情意。
我依稀聽著夜晚,楊牧挽袖振筆塗抹,心靈震盪的聲音。
夜沉靜下來,杜蘭朵樂聲已盡,《楊牧詩集二》已經闔上,竟猶疑地完成一首詩。
誰未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