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幾個月前拿出朋友送的毛料大衣準備過冬,但充斥難聞的油垢氣味,畢竟它被我掛在鐵製衣架上近一年,一年來暑熱不斷,它宛如棄婦難免顯露臭臉,況它一年沒洗澡了,加上此城潮溼,黴菌作亂,孢子衝鋒陷陣,好幾次我都懷疑它是否也被攻城掠地。
於是送洗。
我一個月會到洗衣店一次,因為床單,我喜歡床單被洗得香氛四溢,裹自己於棉被中,就感覺做了場甜美酣暢的夢。大概每回見我扛洗,加上洗衣店開業不久,為招攬顧客,小老闆總會幫我將洗淨的衣物,送到家門口。
然而我之所以喚他小老闆,是因為洗衣店有兩位投資者,我見過另一位,他身材高,微渺的髭鬚扎在唇頰,對人有商業性質的友善,他的話語寥寥可數,每回從他手中接過送洗的衣物,我總是鍛鍊自己的臂膀,獨自扛行二百公尺返家。
直到有回他問我是否要宅配到府,我欣然答應,這麼好的服務怎不接受。於是時間到,我開鐵門,只見膚色黝黑、騎乘機車,樣貌看上去約莫三十的年輕人停在眼前,機車腳踏墊則堆有兩包塑膠袋,應是等會另案處置。我從他的手中取走送洗的衣物,並以牛軋糖答謝他,之後每回只要他幫忙,我總會給點小食。我因此在心裡給他一個稱號,叫做「小老闆」,而他總會在我給完禮物後說:「這麼好。」
這麼做,我並非故作好心,只覺各行各業都有辛勞處所以感激他,況且倘若他不協助我,這座風雨城市對於洗衣店的需求不會降減,送與不送皆無妨,餽贈禮物只是單純感激。
然而有回送他紅豆麵包,小老闆誤以為我是麵包師傅;有回送他奶粉包,卻才知道他有乳糖不耐症,於是自行回收。偶爾閒聊,遂知他有自然捲,也才把頭髮修得極短,以免如亂蓬,傷了體面與禮貌。
這幾日我因為工作不順遂,睡眠深受打擊,夜半總是轉醒,黑眼圈擱淺雙眸,彷彿田犁上的休耕圖騰。精氣被吮殆,我自行找樂子,除了閱讀和偶爾散步,我喜歡去看看小老闆,也許風雨過分狂傲的城市,從鄰人處汲取些許的溫暖是需要的。
近八點到訪,動作緩慢的我,將時間拉近到小老闆快下班的時刻,那時映入眼簾的是堆垛在三面牆壁的塑膠袋,粉紅、藍或乳白色各式不一,大後方則垂掛不同材質的套裝、長大衣或高級褲類,其中紛雜皮包、鞋款。
他勞動在衣架間、在洗衣機烘鬧的聲響前,夜晚弦月如細彎之眉,冷冽的風往來穿梭,但洗衣店總保有沙漠的熱騰。因為機械如常運轉、烘乾一齊發作,小老闆總是身著短袖上衣勞務其中,彎腰又蹲低、扛提著,或將髒臭的衣服抓丟進滾筒洗衣的肚腩,每日如常地在暈黃的店反覆做工。看來他總忙碌,音樂沒有休止符。
我總睇視他認真的臉龐獲取些微慰藉,把他視作賞心悅目的畫、溫暖人心的電影,歌詠自然的詩詞,暖語撫人的勵志小說。
這回我走進店裡,他誇我毛質而灰黑的長外套好看,聽這番讚美好似沉悶一天的花卉突然展喉歌唱,好似一顆再也無心發芽的種子突然開竅,竟得意洋洋說起這長外套的來歷:德國旅遊時買的,隨侍我側已近十五年。當然他不清楚左邊的袖口已然嘴裂,但多數人也不曾察覺,毛衣因是紀念品且回憶飽滿,我便無法因它的老舊瑕疵而將它拋卻,於是秋冬總會穿著幾次。
我的言語太多,但小老闆也就瞪大眼聽著,我不知道口罩下的其他表情,不過即興回答本就圖個閒適自在,即便後來他回歸沉默,但是丁點的對話似酌料,過多便壞了整盤菜餚的滋味,太少又雞肋難吞。
今天我將毛料大衣送洗,小老闆在店裡忙。他為我估價後便閒聊起來,說我今天心情看起來很好,是不是等會要去約會?我說不是,於是才驚覺前幾天工作的陰霾上臉,讓他察覺到了。
我似乎將情緒給足外人,如毛料大衣髒臭得令他人不願靠近,於是我告訴自己,應該多點笑意。遂感激能與小老闆偶爾交談,雖然他不知道,他曾為我洗濯鎮日的疲憊並且烘成蓬柔,而我也當以燦爛的容顏回禮,或可說成,自己應當調理好情緒,以及面對挫折的韌度,而能真心體貼他人的,總是美好溫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