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家立

偶爾會定錨於房間一隅，呆默數秒，任檸黃柔光把指尖拭亮如螢尾，一回神驚覺該做什麼：輕開衣櫥望著空蕩蕩的空間，目光自左上掃至右下，確認沒有遺漏再緩緩闔起木門。

本應掛置衣物的場所，如今只懸垂著一串衣架，彷彿挑戰鋼索的小丑們，瞻前顧後，彼此間刻意保持距離，唯一共通是一身輕盈未有束縛。於平日喧嚷中奔波，拋汗似雨，臉頰似乎還黏著標籤，力求務實的我，一襲整潔清爽、熨過猶如田野小徑的套裝，足以應對日常濤湧而來的社交人際。偌大的衣櫥放寬了穿卸的想像，每個衣架據說都曾駐紮過一套絢爛。

但如蟲蠕掙脫繭蛹，羽化為燦麗飛蝶般，人會因外在驟變而顯得奪目亮眼。於公眾，不只一回勉強覆上筆挺西裝並擺出僵硬的笑容，去招架一個個插翅的小酒杯，而酒杯背後一張張桃紅的醉顏，時尚的刺青時浮時潛，微舉黃湯不語，喧鬧將我沖積為沉默之土，悄然埋起瀰漫餐宴的輕薄話語。

出席多次聚會後，原本的衣物緊繃穿不下了：樸素的藍格襯衫袖子縮水愈來愈窄、黑色牛仔褲無法緊扣……自那日起，便不往衣櫃記錄瑣碎。即便認真清洗貼身，汙漬依舊，如沙漠擱淺朝我訕笑，投來銳利嘲諷，臉頰蒙上一層薄灰。

無論口袋的汙褐或褲管的泥濘，將被視覺蓄意放大，是不起眼的苛責，從不在睫前鼓譟。它們在衣櫥外坦然度日，被我的靈魂遺忘卻盤踞了肉身，企圖抗拒重視儀表的社會。

後來，在無與有中徬惑，憶起輕便的素衫、寬鬆的運動短褲，均令人無比雀躍。發愣時間愈長，逐漸遺忘喜歡穿什麼色的衣服、何時著裝或為何而穿。晚風輕掀白色簾幄，瑟瑟走入，末了便順手將我遺忘在窗台，窗外風景無非一件件走秀的時裝，虛心穿起就能逡巡塵囂，讓儀態被柔月塑亮。

我想遺忘身上穿著什麼。每當打開衣櫥卻一再反芻：自己是擅刺的多肉植物，外表溫馴開口卻雜音肆流而轉頭一片荒赭。縱然如此，在遺忘之前，必須在衣櫥表面留下爪痕，旁人觀之不過是時間的淚渠，於我則是摺起晨昏的溝壑。

明後還有重要會議。打開衣櫥取出新西裝，遲疑半晌，讓門就這樣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