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素昧平生的王明前先生在電話中告訴我，他公司門前有棵種了十多年的楊梅樹。

我在台北市龍江路左轉再右轉，果然在巷子裡看見迎風搖曳的楊梅樹，第一次看到澎湖同鄉王明前。

七十四歲的他戴著一頂卡其色的鴨舌帽，穿著夾克。他是一家有四十八年歷史的防水工程公司的董事長。

認識王明前是因為一封長信。

澎湖以製作五香花生聞名的葉先黨師傅，兩年多年前寫了一封長信給我，說起他小學的同班同學王明前，勇敢挑戰人生，希望同在台北的我們能成為朋友。

於是，我寄書給王明前，可是，沒有回音。直到去年某日，我接到他的電話，是熟悉的澎湖口音，心中一陣震動，我們聊了很久。他說，他之前搬家，所以沒有收到我的書，於是，我又寄書給他。他說他眼睛不好，有黃斑部病變，將請家人念給他聽。隔了半年左右，他又來電，邀我有空去他的公司談談。

那是四月春天的約，我帶了一本我和攝影家吳景騰合作的《四季如荷》送給他。他也喜歡植物，讓我到他的屋頂花園看花。

他的妻子謝金花在屋頂種了許多植物。他說，南瓜掛在棚架上像燈籠一樣可愛，九重葛紅花綠葉也很美，樹蘭飄香他也很喜歡；北面的綠籬種了紅葉樹，修剪後長出來的嫩芽都是紅色的，他讚美不已。不只這些，還有蘋果、無花果、芭樂、石榴等。

王明前說，四十年前，他在深坑買了三甲山坡地。十幾年前種了兩千棵肖楠，現在是個樹林，四月滿山是螢火蟲，在黑夜裡閃耀著光芒。他也在澎湖老家種了一百八十坪的南洋杉，已有三層樓高。看樹長大長高，他很高興。

同鄉相逢，我們談起澎湖的生活記憶，陽光、大海、東北季風，還談起人生。聊了大半天，傍晚，我另有約，告辭。他坐在輪椅上說，不好意思，不送了，叮囑家人把澎湖花生等禮物拿給我。

王明前於一九四七年出生於澎湖馬公市興仁里，雙親以捕魚為生。一九五一年，他的父親隨兩兄弟出海捕魚，遇颱風，不幸死了兩個，只有王明前父親生還，從此改賣魚。

王爸爸大清早到港口購買漁民剛捕回來的魚，以扁擔挑到興仁、東衛、烏坎販售。此外，他家也種田，平日主食吃地瓜、青菜自己種，賣魚餘下的就煮來吃。「那個年代，大家都很窮苦。我們那十坪不到的房子睡十個人。」

「父親很嚴格，我們每天五點多起床，幫忙家裡的工作，澆菜之後才去上學。平日也常要撿拾玻璃碎片、鐵罐子、牙膏空盒等去賣。」

王明前有八個兄弟姊妹，他排行老三。讀小學四年級時，他就開始挑水貼補家用，那時，他挑水井的水去給民航局的導航台使用，一個月可以得到新台幣兩百元。當年，一個雞蛋八毛錢，一學期的學費約八十元。

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四年，澎湖乾旱。他白天讀書，下課後就回家挑水。從下午四點挑到晚上十二點，幾乎沒有時間讀書。「姊姊挑完換我挑，一直挑到一九六七年離開澎湖。」他說：「挑水練出體力，我從年輕到現在，體力都很好。」

國小畢業之後，他考上省立馬公中學。初中畢業後，考上海軍造船廠技術培訓班，念兩年，服務一年。之後考上政工幹校專修班，成績優秀，是專修班模範生。

他做過多種行業，曾和朋友賣不鏽鋼炊具，也曾擺地攤。後來有當兵認識的同袍找他做防水材料。這種材料大都用於防止屋頂漏水。一九七三年，他連一平方米有多大都不知道，許多專業知識聽不懂，但是，他看說明書，自己摸索。

創業之初，他和妻子在台北市合江街租屋，小小的六坪房子，一個月房租一千三百元。歷經難忘的兩年多蝸居，後來就搬到龍江路了。

一九七三年石油危機，材料漲三倍，「我們夫妻努力研究，日思夜想，終於找出防水材料的祕方，成本降很多。」他自己跑工地，招生意，「這是一個辛苦的行業，帶著工人做，必須堅忍耐煩。」

一九七七年，他因工安事故，被電梯壓到，送醫急救，昏迷不醒，謝金花心急如焚，請求榮民總醫院醫師盡力救治。「醫師坦言他傷得太重了，可能救不活，如果救得活，終生坐輪椅。」她告訴醫師，坐輪椅沒關係，先救命最重要。

王明前被救活了。他在榮總住了四十二天，到彰化治療一個多月，最後到高雄求醫四個多月，都未能改善。再回到台北仁愛醫院開刀，住院八個月。「經過一年多才回家。一到門口，還不認識自己的家。」

「我要活下去。」受傷之後長達八年沒出過家門，他以電話和公司人員開會，繼續營業。

坐在輪椅上，他常想在澎湖的時光。一九六五年，十八歲的他是長跑健將，曾參加澎湖縣運動會；在澎湖挑了近十年的水，勇健的雙腳，快速的踏在土地上，一步接一步。

妻子鼓勵他，母親遠從澎湖來看他。「上有老下有小，我要更堅強。」他和妻子育有三個女兒，那時長女四歲，次女三歲，最小的才十個月大。他每天騎復健腳踏車，讓身體保持活絡。不讓自己體力下滑。

他在輪椅上遙控防水工程公司四十四年，帶著內外圍兩百多人工作，「如今，每天有幾十個工地在運作。」

從貧困中起家，在輪椅上奮鬥。他不只為公司打拚，還努力做公益。除了在母校興仁國小設獎學金，也捐助操場、教室等硬體設施，還捐給澎湖縣政府急難救助金，捐消防救難車。台灣發生 九二一大地震、八八水災、高雄氣爆等災難時，他也慷慨捐輸。有一次，他回到澎湖，聽說有個地方不好轉彎，易有車禍，他買下來做小公園，讓那地方安全些。村民至今感念。

無論多麼忙，他總要回澎湖祭拜祖先。親朋好友知道他愛看海，幾個人幫忙抬著他的輪椅，帶他去海邊，他感懷：「回澎湖沒接觸到土地，感覺有點飄浮。以前我挑水，打光腳，路都被我踩得發亮。」

聽他說自己的人生故事，有如空谷足音，每一步都腳踏實地。

他的妻子謝金花是高雄縣路竹人，從小喜歡植物。夫妻倆胼手胝足，開創事業，撫育三個小孩長大成人，各有所成。兩人還認養了十多個國內外的孩子。

謝金花說，這些年來，在家人協助下，她推著丈夫的輪椅，結伴到世界各地旅行，已去了二十多個國家。不過，他們最喜歡的還是澎湖老家，最愛在種滿南洋杉的樹下早餐。

王明前說：「南洋杉是針葉樹，耐旱耐風，適合在澎湖環境生長。我們在澎湖種了一百三十七棵。」

「哦，不，應該是一百三十八棵。」謝金花旋即更正：「還有一棵是王明前。」